“不,不好了!”朱灵和李姥姥前脚刚踏入内室,一个婢女便慌慌张张走了进来,见到她们,连行礼也失去了仪态。
“如此张皇失措,成何体统!”李姥姥训斥道。
“是,婢女知错!”她喘气犹未止,胸口一起一伏,结结巴巴道:“大夫人传话,请姥姥和领侍大人,一回来就到书房去,好像,好像是说,总领大人,死……死了!”
“什么?”李姥姥第一次在朱灵面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拔腿便往书房而去。朱灵也紧跟了上去。
书房之外,总领大人的夫人和一众妻妾,围在一起抱头痛哭。她们见李姥姥来了,便一把扯住她的衣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全落在了姥姥的衣服上。
只见夫人道:“姥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那天杀的相公,怎么就丢下我们,说走就走了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姥姥问道。
“妾身也不知道,早上来人通禀,就发现老爷没气儿了!”夫人哭道。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李姥姥问道。
众人簇拥着今早和她们闹得很不愉快的媒婆上前,但见她满脸的惊恐,只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地嘀咕,却说不出别的话来,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李姥姥不再理会,自顾自进去了。
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不同的是,房里众多的古玩字画,被扔了一地,大多都被砸烂扯碎。
朱灵踩着这一堆破烂,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空荡的房间里久久回响,迟迟不肯散去。
她远远看见,书桌之前,有一大堆明晃晃的金器银器,玉石财宝,堆得宛如一座小山。
殷红的血迹四面八方从小山中流出,浸染了一大片地毯,就连那一堆金银器,也沾了不少的血迹。但血迹现在已经干涸了。
财宝之中,身材肥胖的总领,张大了嘴巴,仰面躺着。他的嘴角还有血迹,无神的眼睛瞪得宛如铜铃一般,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而他的头顶,正如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一个规整的圆形从头顶打开,脑袋里面却是空无一物。
看见这样的景象,就算是涉事已深的李姥姥,也忍不住眉头紧皱,更何况是朱灵,她嘴唇惨白,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脊背发凉。这悲凉的景象所带来的震撼,与故事中的描绘,不可同日而语。
李姥姥的嘴角轻微地抽搐着,面对着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人,如今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没有人知道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睛。
“主母大人到!”门外小厮禀报。但见一队侍卫首先进来开路,接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按次序走了进来,当中簇拥着一个峨冠束发,锦衣玉带的老妇人。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
“启禀主母,此处人多口杂,且移步议事厅,再从长计议。”李姥姥道。
不多时,主母在当中长椅上坐定,底下站着各部门的主事,无关人等统统被拒之门外。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短短四天之内,姑昧城两位主事之人接连被害,弄得整座城池人心惶惶,这都是你们的失职。”主母怒斥道。
“小人等知错,还请主母大人保重身体,不要生气。”李姥姥低头道。
“主母,想来如此大事,个中原由,必是曲折,当务之急,乃是抓到凶手,他们的罪责,事后慢慢追究也不迟!”那个总管大人侍立在侧,求情道。
“哼,你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敢替他们求情,本宫倒要问问你,前日里火烧黎青院,杀死老鸨的三个凶手,抓到了不曾?”主母斥责道。
总管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头上豆大的汗珠子颗颗渗出,她回禀道:“回主母,已命城主府侍卫挨家挨户搜查,绝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定然擒获凶手。”
“姑昧城素来与世隔绝,难道他们人间蒸发了不成,可见你失职如此,让本宫实难相信,你戍卫王城的本领,即刻起,增派城卫严守城门,仔细盘查出入行人及车辆,若有可疑之人,立刻拿下!”主母吩咐道。
总管闻言,面红耳赤,羞愧难当,连连点头称是。
“所以关于杀死总领大人凶手,你们可有些眉目了吗?”主母众人问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突然那个媒婆起身道:“非是老身胡言乱语,只怕这位新上任的领侍大人嫌疑最大,她没来之前,浴房相安无事,她来之后,便出了如此大事。况且,总领大人有意纳她为妾,怎料她自恃美貌,嫌弃大人太老,由此怀恨在心,干出这等事也不稀奇。”
“正是!”一旁的小芳此刻也跟媒婆沆瀣一气,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个姓朱的女子,没有半点长处,却可以身处高位,一定是色诱总领大人,害怕事情败露。才出此下策!”
“启禀主母,小女早就听闻,同样的事,三月前就已发生过一次,各位都应当知晓。小女不过刚刚来此两日,如何有此神通?”朱灵愤愤不平地反驳道。
说话间,她的目光与总管相遇。可她才不怕,她心想,你若当众揭穿我,我便道出你吸取尸魔血婴妖力,妄图谋权篡位之事。
果然,总管看见她,也是一脸的惊讶,她欲言又止,似是权衡再三,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此事十分蹊跷,倘若姑昧城果真有这样一个妖魔,如今已经杀灭四位我姑昧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可不根除。”李姥姥道。
“哼,其他人本宫管不着,只是短短三个月,我城主府下属两名心腹死于非命,若传扬出去,势必大大折损了我城主府颜面,所以,本宫丑话说在前头,不许宣扬出去,否则重罚!”主母厉声道:“事到如今,不得不彻查此事。李姥姥,你年高德劭,本宫命你暂代浴房总领一职,秘密调查此事,总管大人,你从旁协助!”
两人领命称是。
“你也觉得凶手是我啰?”朱灵见众人没人替她说话,便凑近李姥姥,委屈地质问李姥姥道。
“老身不清楚,但如果不是你,就劳烦领侍大人多多上心,早日揪出凶手,也好洗脱嫌疑。”李姥姥毫不在意道。
“我若是抓不到呢?”朱灵不满道。
“哼,那时候,就别怪老身翻脸无情!”主母插嘴说道。说罢,掉头就走,宛如一阵急风,不多时,议事厅只剩下朱灵一人。而那些手下,跟在李姥姥身后,纷纷上前祝贺她荣升总领之位,这里暂且按下不表。
话说林泉这边,跟随在骚动不安的人群之中,想要探查整件事情的原委。
“听说了吗,总领大人昨天夜里被人杀了!”
“听说死状跟三个月前的贵妇人一模一样!”
“嘘,小声点,被人听了去,小心招来祸患!”
“怕什么,妖怪作祟的传闻,早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秘密了。”
林泉在人群之中搜寻着,果然在一堆侍女之中,发现了皓月的影子。此刻门廊已经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林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进去。他一把抓住皓月的手,就往人群外面走去。
虽然林泉身着女装,但是皓月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兄长!”皓月惊喜地叫道,眼睛里满是泪花。
“皓月,别说话,随我来!”林泉道。
林泉借着人潮的掩护,与皓月偷偷来到了边厢房之中,现在大家都被总领之死吸引过去,这里寂寂无人,皓月一把扑在了林泉怀里,哭了起来。
“兄长,我好想你,说好的就来接我,可是你为何身在此处,做这般滑稽的打扮?”皓月抬头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待回家之后,为兄的再细细说予你听,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林泉道:“三个月前,城主府一个大官死在了这里,你回去之后,去打听一下她的身份背景,打听到了之后,写在纸条上,去到二甲街的墙角,丢进去便是。”
二甲街就是柴房墙外的街道。
“嗯”皓月跟着点了点头。
“走,我们回去!”
他们此刻却不知道,窗户外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而那张脸上,正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而窗外之人,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晨雾宛如薄纱一般,未曾散去,牡丹花开得正好,上面落满了颗颗晶莹的露珠,在初升的朝敦的辉映下,闪闪发亮。屋檐上的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庭院里草木新长,熏风拨动屋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样的景色,若不是身处危地,或可停下来好好欣赏也说不定。
议事厅的糟心事刚刚结束,朱灵走着走着,却看见刚才诬陷她的小芳,正透过半掩的窗户窥探着什么。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说话,但听他嗓音,颇为熟悉,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疑心小芳又要作妖。便顺着窗户往里看,却是皓月用男声在说话。
朱灵瞬间感觉一阵恍惚,像是堕入梦中。
她分明听见那个女孩子叫他兄长。
她回忆起前几日与他种种亲密的举动,还有昨夜浴室发生的事——不禁面红耳赤——转而心中陡然又增添了无名的怒火。
此刻她脑海的记忆愈发清晰地浮现,这一张脸,这个声音——小乞丐,分明是他,此刻她的心忽然之间又柔软得宛如这三月的熏风,巴巴地眼看着就要掉下眼泪来。
她先是听闻小乞丐没死,心里隐隐高兴,可是她却没有想过,再次重逢,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而他分明认得自己,却不肯相认。
恍然间,朱灵已经走到了小芳的身边。
小芳见有人来,而且来人是朱灵,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只得悻悻离开。谁知朱灵对她是理也不理,却默默注视着窗户里面。
林泉一推开门,差点跟她撞了个满怀。
霎时间四周的空气一片死寂。林泉哪里还敢看她,默默低下了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兄长,此人是谁?是你的朋友吗?”皓月好奇地看看林泉,又看看朱灵,水汪汪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我让你装!”朱灵突然之间回过神来,怒上心头,抄起手边的扫帚,就往林泉身上打去。林泉躲避不急,身上已经挨了好几下。
他心知朱灵不出这口恶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干脆故意躲闪不及,任她打骂。
谁知朱灵打着打着,便开始哽咽了了起来,最后竟然一把抱住了林泉,大哭起来:“这是什么鬼地方,本小姐从小到大就没有受过这种罪,都怪你,你还骗我,明明活着还不告诉我,害得本小姐这两年都在自责。”
林泉被一把抱住,一双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总以为大小姐不会把她放在心上,听到大小姐如此抱怨,才知道她也是个快意恩仇的性情中人,不觉也开始自责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大小姐的背,轻声道:“林某自知朱姑娘所言极是,事急从权,未能及时告知真相,还请谅解。”
只剩下皓月不明就里,十分惊讶,却一脸兴奋地看着哥哥。
“这就是皓月吗?”朱灵哭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又不哭了,一把推开林泉,却拉起了皓月的手:“果然如传闻说的那样,真美,不像某些人,假扮妹妹,却男不男,女不女的!”
林泉心中苦笑,却不说话。
“谢谢姐姐,比起姐姐神仙一样的美貌,皓月自愧不如!”皓月轻声道。
“皓月,你眼光真不错。”朱灵原是最禁不起夸的。
两个妙龄女孩,一路上说说笑笑,可怜林泉却被晾在了一边。眼看就要出浴房大门,皓月高兴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兄长,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皓月恋恋不舍道。
“你放心,时间不会太长的!”林泉道。
“皓月,皓月,你怎么还不来,主母唤你呢!”此刻。一个青衣婢女着急忙慌地赶了过来。
“那好,兄长,灵姐姐,皓月告辞了。”皓月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皓月匆匆来到了华帐之外,两个婢女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快些进去。账内传来碗盏摔碎的声音。
“大胆贱婢,知道本宫身子不爽利,竟然还做如此油腻的点心给本宫吃,是想要谋害本宫吗?拖出去,打三十大板。”账内老主母正在发怒。
皓月轻轻拨开锦账,见两个侍卫拖着厨子就往外走,心中害怕,可主母传唤,她哪里敢不去,只得十分不情愿往前走。
“皓月,你可算来了,你去了哪里,下一次可不许离本宫太远,快过来,最近总觉得腹部鼓胀,可难受死本宫了,给本宫揉一揉。”主母横卧在琉璃席上,漆制茶几之上,漆盏里摆着好些精致点心,西域的葡萄,岭南的荔枝,南越的芭蕉,价值连城。左右两个婢女小心翼翼地扇着风,不敢稍动。
皓月心中害怕,却还是装作满脸笑容,走了过去。
“来,坐过来!”主母拍了拍卧榻之侧。
不久,五匹骏马的华车驶离了浴房。声势浩大的仪仗逶迤地走过街道,一直到宏伟的城主府大门。街道两侧,行人引颈而望,感叹不已。
长风身着黑衣,长发翩然,混迹在人群之中。这两日他多次潜入城主府邸,奈何整个城主府爪牙众多,竟似铁桶一般,滴水不漏。越想深入,守卫就越多,尤其是当中最高的建筑,哪怕房梁之上,都有人日夜轮值。
他仗着一身武艺,一开始本是不惧,可再往前走,就有了被发现的风险,只得退了出来。
太虚剑对乾元镜似有所感,灵气已经出现了扰动。他可以确定乾元镜就在主楼的某个地方。所谓不成功,便成仁,他决定今夜再探城主府。
当下决定好了,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他用鼻子四处嗅了嗅,腹中馋虫挠得他心痒难耐,心想今晚反正九死一生,干嘛不先喝个痛快,当即往酒楼快步奔去。
“唉,可是累死本宫了。来人,把这些东西统统撤下去,天天吃这些,实在太腻味了,给本宫上香瓜。”主母道。
丫鬟听闻,端着果盏垂头趋步走了出去。
“姐姐,你看,听说这些东西都贵得很,主母却吃都不吃一口,如此丢掉,实在浪费。不如我们吃了吧!”一婢女望着果盏道。
“不可,要是主母知道了,你我一定会被剥皮抽骨。”另一个婢女惊恐道。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城主府如此富丽堂皇,可外人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丫鬟,动不动就要陪侍那个老东西,动辄三四个时辰,稍微动一下就要受到责罚,打碎个茶盏,便要丢掉性命,他们山珍海味,我们只能吃泔水,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反正周围没人,吃了又如何。”
说罢,拿起一颗葡萄,就丢在了嘴里。
“哼,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吃!”谁知这时,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从墙角走了出来,大声呵斥道。
“妈妈饶命,妈妈饶命!”两个婢女赶紧跪下,磕头讨饶。
“你可知这西域的葡萄,哪怕是一颗,也比你身家性命都贵。像你这种下贱的东西,也配跟主母享用一样的东西,来人,抓起来,听候主母大人发落。”女人狠狠地说道。
“启禀妈妈,奴婢原是劝她别吃的,不关奴婢的事情,还请妈妈大人大量,不要追究奴婢。”另一个婢女哭喊道。
“哼,算你走运,下次可别让我逮到。”妈妈道。
卧榻之上,主母正在笑呵呵地逗着皓月,皓月生性腼腆,可为了活下去,尽管心中苦闷,也不得不跟着赔笑。
“主母大人,这个贱婢,竟敢偷吃主母的一粒葡萄,奴婢把她押送过来,请主母发落!”此刻,妈妈押着婢女已经到了。
“竟然有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卧榻之上,主母在皓月的搀扶下起身,懒洋洋地说道:“依妈妈之见,该怎么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