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玫瑰刺手香偏好,甘蔗旁生味转佳。”可是轮到李振钧却是“旁生甘蔗愿犹违”。李振钧心想,我李振钧虽然是官宦子弟,但在家中因为兄长李振钧既是嫡长子,又早已考取功名,踏入仕途,正步步高升。相比之下,自己却并未取得骄人的成绩,有幸娶了总督汪大人的掌上明珠,原本是鸾凤和鸣,人人称羡,可是妻子汪正珠却早早抛下自己,驾鹤西去。所幸家族中兄弟侄辈众多,可谓“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在妻子的丧事期间,青春活泼才华出众的兄弟和侄辈们,因为感念妻子平时待他们如同慈母,都纷纷争着为她披麻戴孝。这一点,让李振钧深感安慰。
这些年,兄弟们纷纷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又让他深感压力山大。他是树林冲乃至全太湖公认的高材生,岳父汪大人称许的“第一人”。可是,前两次参加乡试都出师不利,铩羽而归,现在又遇上他最珍视的妻子病逝,心绪难宁。他本来想静下心来好好准备功课,可是汪正珠的影子就是在他的面前挥之不去,她病重时的痛苦呻吟也萦绕在耳旁。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放下吧,放下吧,然而,妻子的影子又出现在他书案对面的椅子上。汪正珠向来端庄守礼,不苟言笑,近年来却因为长期的病痛折磨,加上思念远方的爹娘,总是暗暗流泪。而此时恍恍惚惚之中,汪正珠梨花带雨,愁容满面,正幽怨的看着他。李振钧呆呆地站起身来,汪正珠的影子就倏然不见了。他如梦方醒,颓然坐下,双手抱头,轻轻啜泣起来。
漫漫长夜,窗外芭蕉影乱,檐间春雨淅沥。屋内,李振钧独坐孤灯之下,对着面前的一大堆书发呆。六年前的今日,他前往武昌迎娶汪正珠。那是何等幸福的日子!堂堂封疆大吏,官居湖广总督的岳父汪大人,此时已然是一个慈祥可亲的老人,亲手将盒装的《小学》和《孝经》交给他,又把写给他这个乘龙快婿的两首诗当众吟诵后双手交给他。头戴凤冠,肩披华珮,身材窈窕的汪正珠,头上蒙着大红盖头,被两个中年女子从闺房中扶将出来,拜别爷娘后就被众人簇拥着走向装饰华美的钿车,在华丽的彩灯簇拥下启程返回太湖。那时李振钧才十六岁,已经是一表人才,披红挂彩,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面对众人的喝彩,面带羞涩,好不自然。如今恍如一场春梦,早已经不堪回首了。
春雨连绵,阴冷潮湿,好不容易雨过天晴,天气渐暖。李振钧把汪正珠留下的妆奁一一打开,逐一拿到太阳下曝晒防霉。他检点完衣物,重新打开妻子生前专门盛放书籍的箱子。满满一箱书籍,都是汪正珠从娘家带来的陪嫁。李振钧一件一件地抚摸着,摆放整齐,有《女戒》、《女训》、《女论语》、《家范》以及《列女传》、《二十四孝》等女子读物书,也有岳父汪志伊的诗集和文集。汪正珠也懂得诗词韵文,偶尔也和丈夫唱和,只是她认为这些都不是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所以从来不以此在人前炫耀。有时两人灯下聊天,汪正珠每每会回忆起父亲亲自教她读书和讲书的情景。她常常很得意地说:“我的记性好,父亲教读一遍,就能够记住。父亲讲书的时候,我也很容易听懂,有时候我还会反复问父亲为什么是这个意思。父亲常常抚摸着我的头说:‘你要是个男孩,一定能够考起功名。’”
突然,李振钧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从胸前衣襟里掏出小锦囊,倒出那枚和田羊脂玉的印章,放在手中轻轻地抚摩了许久,久久端详着印章上“女相如”三个篆体小字。李振钧记得有一次故意问妻子道:“‘女相如’有何典故?”汪正珠很认真地回答道:“唐人冯贽《南部烟花记》里记载:‘炀帝以合欢水果赐吴绛仙,绛仙以红笺进诗谢。帝曰:“绛仙才调,女相如也。”’”李振钧又问:“印章是你自己请人刻的?”汪正珠答道:“不是。是父亲专门请人刻的。”李振钧感慨道:“原来你在岳父大人心中的分量真的了不得!”汪正珠笑着说:“可还没有你的分量重啊!”李振钧故作委屈地说:“我在岳父大人心中的分量还能怎样?你都是‘女相如’了,我还能是谁?”汪正珠反问道:“父亲说你将来必定成为‘第一人’,你就忘了么?”李振钧连忙说:“岂敢岂敢!我只以为岳父大人是随口栽培我的话呢。”汪正珠严肃地说:“老人家曾经多次在我面前这么夸你呢!你可不许辜负老人家的期许啊!”李振钧连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道:“记住了岳父大人的教诲,绝不会忘记!”汪正珠也站起身,说:“我相信你也不会忘记的。”
想到这些,李振钧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在面前的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