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胜的消息传来，皇上大喜。

皇上加封霍去病二千户，举宴为之庆功。众大臣围着霍去病庆贺，然也没有冷落卫青。霍去病虽新贵，但卫青是他舅舅，也还是大将军。此次出兵，有人甚至以为不是皇上对霍去病的垂青，而是舅舅对外甥的故意托举。

霍去病自出生长大至今，正是卫家从奴仆一步步到如今炙手可热之时。因此，霍去病清贵、自傲且寡言，即便皇上面前也无伏低之态，况他也觉舅舅卫青打仗过于谨小慎微。

卫皇后看着兄弟和外甥被众大臣抬举，心底当然高兴，但面上始终淡淡。淡淡地看着群臣围着卫青、霍去病举杯庆贺，淡淡地看着皇上和李夫人言笑晏晏。皇上看着公孙敖、张骞、韩说等一帮武将绕在卫青周围，眼神微眯，但一瞬间便恢复正常。

“前几日我母亲生日，大将军送了五百金为寿，我不便当面致谢，还请皇后代为感谢。”李夫人款款而言，声如黄莺，清脆婉转。

卫皇后转瞬就明白了李夫人的显摆之意，那未冒出的怒火也被压了下去，她微微颔首道：“大将军一贯仁和，会替妹妹转达谢意的。”

皇上听闻卫青给李夫人的母亲祝寿，竟是很诧异。卫青本人是干不出这等事的，不知是哪个给他出的主意。待后来查明是宁成，皇上当即封了宁成官职。卫青知晓后哭笑不得，突然就想起东方朔劝谏皇上不要建上林苑的事来。“你说得很多，做得很好，我认为你对，但我就是不按你说得做。”如今卫青也尝到这种有苦难说的滋味。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你做得不错，但是是有人教你的，所以我不赏你，要赏教你的人。

皇后看李夫人脸上已无那隐隐的得意，心底也是长叹。李夫人是平阳公主献给皇上的，她对平阳公主不是没有怨，然而她还不是要和公主保持亲恭关系，端的个姑嫂情深，一见面有说不完的话。卫青受皇上冷落，做出这样讨好的事来也是情非得已，她心思转了几个圈，很快就原谅卫青，只当不知此事。

人间四月芳菲尽，桃花、杏花、梨花、牡丹……次第开过，树木葱绿，青青的桃子、杏子、梨挂在枝头，月季在墙头地角盛开，火红的石榴花染红门廊。

宫卿欢喜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东西，她依墙种下的两排石榴都长成了小树。石榴种子是张骞带回的，张骞看着如星火般盛开的石榴花，感叹比自家院里养的都好。后院还有一大片萱草，到得开花时节更是绚烂。

“今日二姊过来，说卫长公主有了身孕，高兴得很。转头又说去病的婚事让她快要愁白了头。”宫卿道。

“以前是那些个人家看不上他们，如今是她看不上人家，嫌弃那些人趋炎附势，这就是个趋炎附势的世界，指望人高尚到哪里？她自己还不是一直想着往上攀，如今连侯府的千金也是看不上了，非寻个公主、翁主不可。”卫青嘲讽道。

宫卿知卫青与霍去病有龃龉，一个清傲，一个矜峻，两人竟是再也没有私下往来，宫卿只能在两人间小心斡旋。

入夏，有侯骑报左贤王摔万人扰边，皇上议出兵，卫青和霍去病再次出现战术的不一致。

“左贤王摔众来，我军当全力围歼，令其有去无回。”卫青道。

“不然，左贤王从东率众来，匈奴西部必不设防，我率军攻其西部，必能打通河西走廊，联通西域各国。”霍去病道。

“左贤王大举来袭，送到家门口，岂能不围墙打狗，而要去西域千里寻狗？”卫青道。

“匈奴扰边，每次皆万人左右，斩获万人与一举打通河西走廊，孰为重要？”霍去病道。

两人争论不休，各执其理，皇上大手一挥，用霍去病策略，由李广、张骞应击左贤王，竟将卫青晾置一旁，不予启用，卫青极为沮丧。

良弓无以为用，利箭无以出鞘，大将军卫青看着霍去病、公孙敖、张骞、李广四路大军出击匈奴，只能在家中看看花草，教教儿子。

宫卿知道卫青这段日子气不顺，皇上做得委实有些过分。朝中那些个人，多的是墙头草，别的本事不大，看风向的本事比谁都强。眼看着皇上故意冷落打压大将军，这些个墙头草不送上点闲言碎语或眉眼高低就显不出存在感来。宫卿忿忿想着，却也无能为力，不仅宫卿无能为力，卫青也是无能为力。陪卫青骑马射箭、蹴鞠游戏的人也去了大半，不然哪里有时间陪她侍弄这些个花草，这也算因祸得福吧，宫卿这样想着，便很快扫掉脸上心底的不快。

“不疑和登儿前几日还吵着也要学骑马射箭，我将他们叫过来？”宫卿状似无意问道。

“好。”卫青道。

卫青难得赋闲和孩子们玩，倒也不用想那些不乐的事。

半个月后，卫青便听到前方战况：李广率四千人为先锋被左贤王四万大军围住，双方大战两日，死伤大半，待得张骞帅军到达，方解了围，左贤王摔众离去。

皇上得知消息后，再次看到卫青，脸上无光，只能责罚逾期未至的张骞，张骞锒铛入狱，用五十万金赎为庶人。

李广的英勇反而在军中传开，李广短日内成为不畏强敌的民族英雄，有说书的甚至将之编成故事，口口相颂。

李广作为先锋率领五千人从右北平出发，行数百里便遭遇左贤王四万铁骑，五千人被团团围住，在乌压压的人群围攻下，李广面不改色，让儿子李敢突进重围取匈奴一将领而回，以示士兵敌人易取也。匈奴人在外围，突然对圈内人射箭，箭矢如雨，射向五千人。死伤大半，士兵皆面无人色，而李广却面无惧色，淡定坦然与敌人搏杀，杀进重围，亲手宰敌十几人，老当益壮，尽显英雄本色。

公孙贺言谈中也尽显对老将军的敬佩之情，卫青却觉得战场不是秀场，不是逞个人英雄的地方。孤军深入，侯骑不用，是以被围，此其一过也。两军对峙，强弱悬殊，应避其锋芒、保存实力，等待后援，而不是硬拼硬杀，此其二过也。两军异道同终，互无接应，此其三过也。有此三过，又遇强敌，不败已是万幸。因此，李广功过相抵，不赏不罚。

李广对此也是郁愤不已，此生虽对敌匈奴多次，遇到匈奴左贤王这样级别的敌人却是首次，如今到手的立功机会又错失了。李广一是怨自己人太少，皇上给了霍去病几万精兵，却只给他五千人。二是怨张骞未能如期汇合，以至孤军被围，损失惨重。三是怨运气不好，匈奴每次扰边不过万余骑，不想此次竟有四万骑，左贤王兵力的一半都出动了，难道只为了扰边？李广怀疑卫青他们开始的情报就不甚准确。

皇上也觉李广运气不好，本是探听好的消息，派李广、张骞两人带近两万人应敌，十拿九稳的事，竟让两人弄得损兵折将而回。若是当初派了卫青，定不会让左贤王轻易走脱。

皇上脸上无光，好在霍去病没有让他失望，否则，他在朝堂之上都无颜面再见卫青。

霍去病率军一路向西，直至祁连山，共杀三万二百人，俘虏二千五百人，绑七十余小王而回，河西走廊大半已被肃清。皇上大喜，下诏加封霍去病五千户，封跟随霍去病的裨将赵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

很快，城中盛传大将军卫青不受皇上待见，霍去病新宠，故旧将领多从卫青门下投霍去病门下。

公孙敖所摔军队行军缓慢，未能赶上与霍去病会合，按汉朝律例当斩，公孙家五十万金赎为庶人。昔日列侯，如今再次落拓成庶人，公孙敖和张骞皆是一脸死灰。

卫青去霍去病的庆功宴，在门口看到两位故友，各个脸上都是一言难尽的复杂和灰败。

“古语言后生可畏，票骑将军果是非常人，我摔人日夜兼程，还是失期半日。他那里粮草丰足装备精良，听说连他日常食用之物都是皇上专门给备了十几车。马匹、士兵也是精选。我那里有些个老马，抽死也跑不快。无论如何，还是我估算不足，若是能早几日出发就好了。”公孙敖道，言谈之见，都是抱怨皇上对霍去病的偏爱。

“唉！别提啦，我这才是惭愧。举国皆知我熟悉匈奴，知水草丰美处，如今真是被啪啪啪打脸，偏是我率军迷了道，晚到两日。若不然，与左贤王厮杀几日，也不至如今下场。”张骞哀痛道。

卫青听好友互道苦水，他这个心中本也溢满苦水的人却不得不出口安慰几句，“胜败兵家常事，胡虏未灭，你我都还可期。”卫青道。

卫青如此说，心中却没有那么确定未来是否可期。虽战术不同，如霍去病善用匈奴降将，而赵信之后，卫青便不再信任匈奴降将。但霍去病领兵打仗本领并不比他差，甚或更胜一筹，卫青如今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且霍去病更年轻，更关键的是得皇上倚重。

公孙敖和张骞也不知未来到底有何可期，心下倒是想着今后如何与票骑将军多走动走动才是，好在本来都是卫青羽翼下求生活的，彼此都很熟识。

霍去病年方十九，生得高大俊朗，如此胆识如此成就，深得皇上宠爱，且至今未有婚配。如此，他成了举国所有王侯梦寐的乘龙快婿。偏偏霍去病稳坐钓鱼台，不着急成婚。皇上要建一座新宅院给他成家，霍去病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也！”便让皇上更加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