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蓝鱼鳞铜钱纹灰交白窄袖衣衫的女孩闭目盘坐在如同一座山丘的巨石之上,身旁斜放一把剑。
她打坐在此处修习游魂术。
天崖三风剑派,简称“天崖风”,位于辰曦国十二州,属阳城地界。天崖风至今已存在一千五百九十七年的时间,曾经是修仙界第一宗门,领头修仙界一千多年时间,其声名远扬,当之无愧。
它曾经无比辉煌。
从山下叫“藏剑村”的地方沿着万千石阶上山,快则一个半时辰,慢则走个两个时辰,至天崖风真正的山门处。
天崖风的山门有三十丈高,在藏剑乃至阳城城楼之上都能看见远方山上掩在浓白云雾中一点绰约影子。其山门为一体灰白岩石凿成,宏伟壮观,是天崖风开山立派近千年之后由第一百一十八代弟子搬来西川的海风石所建。门楼之上石牌大书“天崖三风剑派”磅礴六字,旁侧上雕有盘龙翔凤,花团锦簇,甚至各类好似要挣脱石门出来的凶兽悍鳞,更有一条怪异凶鳞将要逃出,一把被削去上半身的石剑将其钉在上面,意为“剑斩邪祟”,两边更有对联“长生勿忘来时路,飞剑斩邪祛不平”。
山门处太多弃剑,像是坟墓,可是天崖风的剑冢不在此处,在内门。此处的剑大多已经覆上苔绿与黄锈,尘泥攀上剑身,就此于弃剑身上生出新芽,比之剑冢的剑,太过不堪。听说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哪怕经历两次斩风运动,天崖风的弟子都不曾丢弃自己的剑,直到“桃花山叛逃”一事发生。
何事能让众多优秀弟子们道心不稳,剑心动摇,弃剑山门口,复还红尘中……只瞧那一缕微风吹向了桃花山。
悠悠岁月,曾经弟子们少年意气攀上远望的门楼,现今只有几只白色飞鸟休憩啄羽。
这么多年来,这座门楼经历风吹雨打,岁月给予它稳重沧桑的色彩,却仍然高耸。
岁月无言,看到此景的人也无言。
从山门进去,便是外门。
外门弟子平时习客练剑皆着花草夔龙纹窄袖灰衣,统一配剑,腰间配着外门弟子红色玉牌,最为显眼,上无字,入灵力得见其主人样貌以及年岁姓名。
她看见那些弟子在追逐打闹,有甚者拿着弟子玉牌打赌,他们在说要把外门一个弟子套上麻袋揍一顿,让他知道教训。要是成功了,就包谁一周饭钱。
她皱眉,却瞪大眼睛看是谁这么倒霉。
随着一个同样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走过,他们推搡着争论谁先上,只是紧随少年身后的是一男一女,二人之间气氛奇怪,剑拔弩张,皆冷着脸,相距一尺远。
见那些弟子神色慌张,视线放在前面少年身上,欲行不轨,少女以快得非肉眼可见之速拔剑,瞬息之后,只见那几个弟子皆发冠掉落,头发四散,不少头发掉落地上。
他们大喊大叫,不约而同摸向自己的头,手上的弟子玉牌掉落在地。
没人看清少女是如何出手的,就连她这个观众也一样。
这才是天才。她心想。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外门呢?
“他们是谁?”有好事却不认识他们的弟子忙抓着身边的同门相问。
“前面那个一脸苦相的是外门第一搅屎棍符明皓,身后女的是咱外门第一的段兰英,段兰英旁边那个叫魏思博。”有弟子曾与他们三个上过同一堂课,知道他们三个的,道出了他们的身份。
“段兰英我知道,她很厉害,她貌似是四年前才进的天崖风,外门弟子三年一次考核,她是近来考核第一。我就说她怎么有些眼熟,放榜时我见过她。”
其实外门也有很多少年天才,甚至很多内门弟子都是从外门走进来的。内外门弟子虽以天赋划分,有实力的却也可以进入内门。
内外门,差的不仅仅是教习与学习的内容,还有修炼资源、剑法与修炼的心法等关键。好的心法,可助人修行更上一层楼,好的剑法同理,何况是更为重要的修炼资源。
从前天崖风内外门没有分别,甚至没有内外门之分,只是分内外修炼圈罢了。
自从一百一十八代掌门张留仙之后,内外门之分开始。
他们看着段兰英三人远去,替那些遭段兰英一剑吓破胆的同门收好弟子玉牌,捡起他们的发冠还给他们,又拍着他们的肩膀与他们说少针对符明皓。
符明皓五年前入天崖风,无人知其身份,他虽天资平庸,却异常顽劣。每一次与人组队对练或是下山出任务,总是不见人影,反倒偷奸耍滑,跑去逍遥快活,回来领灵石时倒从来不会少了他。凡是与他接触过的弟子都说他是传说中有难不能同当,有福一定要分最大一份的人。因此不太受待见。
有弟子看不惯他,报复过他,无奈他整人的手段很多,外门与他树敌弟子众多,出过手的也多,得手的却没几个。
符明皓平时眯着眼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笑起来却城府颇深,让人寒意渐起。
当年段兰英来此处,也全是因为此人。
至于最后那魏思博,是山门下藏剑村的村民。同门知他是自幼失怙失恃,由爷爷奶奶带大,只是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他才不得已来天崖风。他来此是为求长生,也求一个亲人轮回再遇。
“这世上有许多人修仙,很多求的是这个。”
年长的弟子说出这句话时,遭刚入门没多久的年轻弟子疑惑怎么会有人修仙只为这个:“我以为是大有作为,踏破虚空,或者移山倒海,无所不能。都已经修仙了,为何还求红尘,记住红尘里早就化为枯冢白骨的凡人,这不是给自己修道上添阻碍吗?”
“你真幽默。”年长的弟子笑了笑,他拍了拍年轻弟子的肩膀,扫了一眼来去的人,在看她时,眯起眼睛笑了笑,很快又收回视线,“很多修士其实最后都做不到你说的那些,他们更多的是因为无法延长的寿元和无法长进的修为与境界而故。不忘红尘,才能更好地遁出红尘。天崖风从来不提倡忘却红尘,斩去尘缘一说。”
此话却叫年轻弟子似懂非懂。
“你猜我今年几岁了?”年长的弟子突然笑着问年轻的弟子。
年轻的弟子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棕白,一脸灰败之色的师兄,总觉得猜多少都是错。
于是最终他摇摇头。
“我今年应有九百多岁了吧,其实我快要忘记自己的岁数了。”
“九……九百多岁……前辈?师兄前辈?”年轻的弟子惊惶失措,他从来没在外门见过这般年岁的弟子,想着该怎么称呼眼前这位,只是见其大挥手,便阻止了结巴的年轻弟子将要说出口的话。
“没事没事,你叫我……谢西风就好!”
“无情岁月恨悠悠,何时故地重游?无情错,多情错,东君剑斩桃花落!昔时傲骨穿龙锁,昔时名剑生灾祸。错!错!错!情欲孽海困自在,恣意潇洒失自在,何日再自在?”
他看向桃花山的方向,负手在背后,转身离去,口中大声念着这些年来他经常念叨的话。许多弟子看见他,都不约而同躲开他,无人敢靠近他。
这时那年轻的弟子回过神来,口中反复念叨“谢西风”三字,听着有些耳熟,不知在哪里听说过。年轻弟子发现谢西风身上穿的虽是外门弟子服饰,可又少了些什么,他走上去,想要跟上这个奇怪的谢西风,可是他永远追不上谢西风的脚步,谢西风的脚法古怪,在外门弟子中前所未见。
谢西风……谢西风……她口中也无声念着这个名字。
她认识谢西风,天壶峰的师兄师姐们很喜欢谈论他,很多人都喜欢谈论他。他是师父口中“弃剑然后待在外门的怪人”,是爹口中“和小掌门一样可惜的人物”,是内门八卦中当年扇张留仙掌门四个巴掌的奇人,是内门长老们从来不会主动招惹的第一百一十七代掌门周亦乏的第二位弟子,天崖三风剑派第一百一十八代弟子谢西风。
她走过那位年轻弟子的面前,听见弟子们说谢西风是外门活得比较久的神经病罢了,不用管他。他就这样,经常神神叨叨。夜半离开居所,天明回来一身是伤,每当那时,他总会开始念“无情岁月恨悠悠”。
弟子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不再那么悲风伤秋,多愁善感,念叨什么“无情岁月恨悠悠”。
他回来的时间正好是弟子们晨起的时间,后来很多弟子拿他当起床信号,只要天明他开始念诗,说明他们该起床了。外门弟子无人知晓这被他们当作起床钟声的人曾经是光鲜亮丽的内门弟子,甚至是掌门徒弟,在修仙界名重一时。
可她知道。
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为谢西风这位前辈所可惜。
她转身往内门的方向走去,经由黄金门,便进了内门。
黄金门,黄金门,黄金隔绝内外门,黄金划分优劣等,黄金区分穷富人。
内门弟子皆着蓝鱼鳞铜钱纹窄袖灰衣,佩剑多数是自己从剑冢中挑选,或是自己锻造,或是在外寻得。内门弟子玉牌为白色,外镶嵌攀绕黄金祥云,内是一块光洁无暇的白玉,上刻“天崖风”三字,需要时刻可变换为身份铭牌。
内外门的弟子从表面上看起来别无二致,有些匆匆忙忙,走路带风;有些慢悠悠,嬉戏打闹;有些正比赛御剑飞行,天际流光嗖嗖;有些交流心得,到最后变成拔剑相向……
她很少得见这种景象。
听见有人在谈论她,她想了想,本要走向另一处的脚步拐了个弯。
“你知道代掌门收的那个弟子吗?原先天壶峰的那个小孩子。”左边的弟子问右边弟子道。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左边第二个弟子问。
“我之前一直听说代掌门收了个弟子,我在想谁运气这么差……”
“代掌门……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拜她为师……”
“呵,大家是这么说的,但要是真被她收为弟子,该半夜笑醒了。”
“无论怎么说,为了一个孩子,天壶峰的人……不过三年前的事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她的事情别人知道多少?她不禁想到此事。
实际上她不怎么在人前出现,拜师前她一直生活在天壶峰,与父母以及天壶峰众人其乐融融。
自从拜师之后,她在人前出现过一次,一年前伏诛一头凶兽,是第二次,半年前进剑冢寻剑,是第三次。
拜师时出现那一次,就让众多弟子记住了她。即使她只是出来草草走个过场,但她的出现意味着一个信号,她让天崖风的弟子以及天崖风以外的人知道天崖风并未没落,他们中又出了一个不属于锁龙井中那个叛徒的天之骄子。而后她拜别父母,搬离了天壶峰,来到了师父所住的小蓝山,为师父与她牵线的太上长老们对她很好,可她觉得那些好里面掺杂着奇怪的东西。
她人小,但聪明。
父母对她直言不讳,与她说不要尽信太上长老们,也不要将师父当做好人,依赖她。
群狼环伺,就是她的处境。
世上天才何其多,能一路平安长大的,很少。
那些弟子看不见她,却有人感觉到了注视的目光,忽然停了下来。
旁的人问怎么了,那人示意众人嘘声,而后手中结印,口念“五相之源,予我目明,视物无形”,待看见她时,那人有一瞬呆住了,王……
她知道五相术,所以她知道自己的游魂术被识破了。
她双颊绯红对那人拼命摇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在听别人八卦自己。
她虽小,可也要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