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昭师笑了,笑得讽刺,笑得猖狂,笑得无情。王十一第一次看见昭师笑得这么开心,但她却觉得师父还是不笑比较好,只因这笑容太让人害怕。感觉下一秒要有人死了一样。王十一起了鸡皮疙瘩,她搓着手臂观察林府的人的表情。
探究值得玩味的表情看了管家一眼,昭师的表情人管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兴许管家也觉得丢人,跑到林夫人耳边说了些话,林夫人立即停止了号丧似的悲痛,其余姨娘夫人也是以她为首,停止了磨炼人耳朵的噪音,渐渐只剩些抽泣声。
“道长。”林夫人在贴身丫鬟搀扶下走到昭师面前,“让道长笑话了,做父母的总是这样,关心则乱,而且,囡囡的绣楼,我们根本进不去。”
林夫人看了一眼紧闭着门窗的楼阁,眼中失落与难过交织。
“无妨,林夫人不如与我说说林小姐的事,你之前可没有和我说过林小姐的事呢。”
“这……”林夫人表情略有些心虚。
之前她一直拉着昭师说家中家长里短,要不然就是除开林小姐以外的林府发生的怪事。
“囡囡啊……”林夫人好像在回忆,最终摇摇头,说不出来什么,偏偏又一副头疼又痛心的模样。
“道长!”
陡然升起的音调下,林夫人猝不及防跪了下来,吓了管家和贴身丫鬟们一跳,也吓了王十一一跳。她做什么!王十一皱眉不快地看着林夫人。
“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她、她好像不对劲。她以前很乖巧懂事的,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时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发脾气,而且她总喜欢对着空气自说自话。不仅如此,以前,这绣楼的情况以前就发生过了。偶有几次,绣楼是可以开门的,只是囡囡却不在里面,明明囡囡从来没有出过绣楼,可她就是不见人影!里面还总是昏暗无光,诡异得很,最重要的是,伺候囡囡的丫鬟们一进去就没了,现在囡囡身边的贴身丫鬟已经换了好几批了。”
“你们进去找过她吗?”昭师瞥了靠在贴身丫鬟身上哭得情难自已的林夫人。
“自然是找过的。”林夫人回答得从善如流,“只是那里面就像个无底洞,填了多少人进去都是无济于事,渐渐的,就没人敢进去了。”
“是吗?”昭师似笑非笑,突如其来的反问让林夫人有些招架不住,摸不准昭师这话什么意思。
再次说话,林夫人是一边擦泪一边看着昭师表情说的:“找确实是找过的,可没人啊,偌大的绣楼,没有我囡囡的身影啊。后来有个道长,就是那个给囡囡做护身符的徐道长,说囡囡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困住了,她一直身处绣楼内,她看得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她……而进去消失的人,大概率已经做了那些妖邪的口粮了。徐道长之前进入过绣楼,又跟我们说囡囡不会有危险,不用过于担心……”
说到林小姐身上护身符的部分了,林夫人停顿了一下,见昭师静静听着,眼神却和旁边王十一一样看着二楼某处,林夫人循着她们的视线过去,绣楼的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她无法看见。她怎么能看见。
不得不说,可能天下女儿家的绣楼都不似眼前这座,黑色的,死气沉沉,像坟墓。
女儿家的绣楼,应是朱红大气的才对啊。
林夫人还欲继续往下讲,昭师不想再听林夫人哭嚎的声音,她说的话,有真有假,真真假假间,恐怕自己就信了,真可笑啊。昭师委婉客气地笑了一下,抢先一步说:“林夫人,我现在便进去将林小姐给您带出来。”
“师父,我……”
王十一跃跃欲试,被昭师泼了一盆冷水:“你在外等着。”
王十一蔫了,眼巴巴地看着昭师一个人走至门前,伸手出去,放在门上。
闭住呼吸,林夫人跟在昭师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刚想说话,只见昭师手简单转了一个角度,像是在找锁,随之大拇指印在门框上,钥匙入孔,“叮”的一声,小小的法阵浮现在雕花门上,嗡然一声,法阵消失。林夫人看见,眼睛都瞪大了。昭师轻轻一推,眨眼工夫,紧闭的门便轻而易举被推开。
绣楼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林小姐学习的琴棋书画的桌椅等物件正常摆放,没有移动。一个木架上吊挂着一张完整的白狐皮,看见那张白狐皮,昭师视线停留久了些。绣楼内部看似偌大的空间,应是开阔舒服的,只是这却不一样,不知怎么的,逼仄压抑,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踏进房内,昭师感到地下有一股力在拉扯。无风的室内挂画与纱幔飘荡在空中,那张白狐皮晃晃悠悠,给人一种要活过来的感觉,不知哪里像是年久失修,吱吱呀呀,活像戏子唱戏。阵法啊。雕虫小技。昭师两只脚踏进了绣楼内,那股拉扯让人不适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失。
她回头,看了一眼看样子想要跟着她进来的林夫人,抬手放在林夫人肩膀上,止住了林夫人的步伐,昭师礼貌地笑了一下,然后把林夫人推离,将门关上了。
在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对方的面色苍白。
“道长!道长!缘何把门关上了?”林夫人害怕地敲门,声音颤抖,却不敢开门。
门内再未传来声响,林府众人看向王十一,纷纷问她这是怎么回事,王十一思考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师父这是想干什么,绣楼内定是那些妖邪的大本营,否则怎么会有阵法呢……整栋绣楼,就是基于一个法阵建造而成的。甚至是叠了两个阵眼的法阵。太惊人了,人间竟然有这种东西。王十一想到那张狐狸皮。不止师父察觉其的异样,她也察觉到了,而且她似乎看见死去的狐狸生出了眼睛,在黑暗的屋内凝视门外的众人。
就和林小姐吐出的那团狐狸皮一样诡异。
王十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睁眼说瞎话,说:“怪东西只邀请了我师父进门,又没邀请你们,敞开大门给你们看成何体统。怪东西生气了呗。所以让我师父把门关上了。”
不等众人反应,王十一跑到院子里,抬头看二楼,二楼那人影已经消失了,应该是与师父见上面了。这里的事师父自会解决,她去看一下昨晚她保护的伤患,没关系吧?
林府的人本想留王十一在这,直到昭师出来,不料王十一瞪着眼睛反问他们:“你们不信我师父?”
没人回她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又听她有模有样的说要去看望自己救的人如何时,管家拉着王十一到一边,想说些什么先把王十一留在这再说,王十一不吃这套,斜睨管家一眼:“该不会你们没给那孩子请大夫吧?”
这一恍惚,王十一身上有点昭师冷冰冰时候的影子,她说这话给人一种看似询问,实则质问的态度,那双纯真不染尘埃的眼睛随着管家的支支吾吾而染上怒气。
从管家口中得知梁七的所在,王十一甩袖,丢下一句“你们这些人真奇怪!”后便怒气冲冲离去。
林府某间柴房内,铺着一张简易的床。这没人照顾梁七,下人们听从管家的,把血泊中的梁七抬进柴房,在柴房周围贴了许多驱邪符咒一类后,就留她一人在此自生自灭了。
王十一推开门时,看见的便是一张经过改造和贴了符与铃铛的网,浑身血污的梁七躺在床上,面色通红,看样子是发烧了,嘴里不停说着梦话。不知她是不是被梦魇缠住了,一时逃脱不能,大汗淋漓却醒不过来。
怎么可以这么对伤者呢!王十一怀着怒气,把手搭在网上,疑惑地扯了一下,网上的铃铛响了起来。
“姐姐,这些是什么东西?”
带她来的婢女三缄其口,斟酌着开口:“听管家说,是捕怪网。”
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东西。王十一狐疑地看向婢女,手稍微一使劲,美其名曰“捕怪网”的破烂渔网就掉到地上了。
一时之间,婢女的脸色蓦地发白,王十一心虚地收回手,随即看见婢女唰地跪倒在地,王十一急忙去想要拉起婢女,无奈婢女不敢起来,且浑身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只听她道:“小道长,快些把捕怪网拉起来,若是一会儿被发现了,我会受罚的。”
破渔网上什么都没有,还捕怪网呢。王十一坐到床前,摸了摸梁七的额头,转头看向门外站着不敢进来的小厮,还没开口,小厮们倒先跑光了。
“……”
“你们为何要指鹿为马?”王十一转过身,偷偷摸摸地从乾坤袋中拿东西出来,又挡住婢女伸长脖子想要探究的视线,快速地把东西喂给梁七。
“什么是指鹿为马?”婢女睁着迷茫的眼睛看着王十一。
婢女有些羞愧,说:“我没上过学堂,不识典故,让小道长见笑了。”
“……不,是我显摆了,我忘了人间和修仙界是不一样的。”王十一最后一句话似是呢喃,“我换一个问法哦,就是你们为什么要把这孩子放在柴房这种地方,还用……呃,捕怪网围着她。”
“自然是因为她是林府妖邪作祟这些年来唯一一个活着的人啊,管家说这样保险一些,防止她醒来可能会伤人。”
“……”
和躺着床上年龄相仿的王十一与跪累了坐在地上比她们两个加起来岁数都大的婢女大眼瞪小眼。
他们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小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就算被附身了,小孩子的身体能做多离谱的事?跳起来拍爆愚蠢的大人们的头吗?
大师兄说了,这世上敢对小孩子下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她极其讨厌昨天晚上那个女鬼,哼。
王十一相信师父的能力毋庸置疑,就是不知道师父是不是故意如此,原本可以在三天搞定的事情被她拖了一个月。昭师说是斩妖除魔,结果直到最后她们离开时,林府上的脏东西虽没有出来作怪了,却还是好好的,一个都没少。
王十一心痒痒,王十一很想问师父为什么,但是王十一忍住了。
自昭师在绣楼里一战成名——指当时候在绣楼外的人都听见了绣楼里面传出来的乒乒乓乓打架的声音。不仅如此,绣楼还破了俩大窟窿,吓晕了好几个丫鬟,好几个姨娘,就连林夫人也短暂晕过去一阵子。
饶是如此,一个时辰后,昭师还是从绣楼里带出完好无损而且脸色苍白,眼中带泪的林小姐。母女相见,林夫人和林小姐抱头痛哭,林小姐说我悔恨不已,对不起爹娘。
绣楼大门敞开,让人看见里面一片狼藉。昭师已功成身退,成功证明了自己。林夫人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就想问具体内容。只见昭师皱眉,适时故作深沉,最终淡淡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好一个天机不可泄露!果然有大师风范!林府的人拍起马屁也不含糊。
当夜,林老爷摆宴,犒劳昭师,王十一作为昭师弟子,沾了光。
林府的人都觉得事情告一段落,不会再出事了,问昭师,昭师只是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意来。
当天晚上,绣楼塌了,声音大得像是地龙翻身。宴席上的林老爷匆匆赶去西院,看着绣楼的废墟,与在绣楼地基上漏出来的一众尸骨,尸骨里,有个穿着云团锦的。
知道云团锦的,都知道其特性,下人们看见,议论纷纷,猜测那是不是“八夫人房里那小蹄子”。
见着这一景象,林老爷差点瘫倒在地,表情如考丧批。跟随而来的更多的仆人更是吓得惊慌失措,有人想要跑去报官,被反应过来的林老爷找人止住了。
“神鬼之事,官府怎么能管!反而给林府惹上一身骚!谁也不准去报官,否则我有的是手段对付你们!”
林老爷说完,又说今后林府仆人各涨资三两银子,而后命管家带着失魂落魄的婢女小厮们回去。昭师站在身后,负手冷冷看着面前残垣断壁,仿佛眼前一切与她无关。
林老爷面对帮自己解决麻烦却带来又一个麻烦的昭师敢怒不敢言,想到昭师的身份,又想到昭师说可能后续女儿那“病”还会复发,林老爷想着暂时就不把这该死的女人赶出去了,他有了主意,让昭师在林府多住些时日,等绣楼重筑,林老爷想请昭师做些东西。
什么东西?哎,不能说,不能说。林老爷只隐晦提了一下,昭师怎不知道林老爷心思,刚开始还装作为难,等林老爷再三哀求,报酬三千两白银,昭师勉为其难地点头。没办法,修仙门派也需要银钱来供养。
林老爷大喜过望,心里却轻蔑对昭师,仙人却也是爱钱,离不开钱,呸。这该死的修士。昭师知道林老爷在心中骂她,却不必在意,她身边多的是看她不惯的人,恨她,怨她,却连抬头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可笑。
林老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回了席上和昭师推杯置盏,共话大事。
林小姐乖乖地坐在林夫人身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先前病痛什么的都一概消失了,但没人关心她是什么时候,又怎么好的。反正她现在又变回那个说话轻声细语,乖巧懂事的林小姐了不是吗?
这宴席上,姨娘们,林夫人,林小姐,林老爷,昭师,管家都各有心思,面部表情更是各不相同,诡谲怪诞得很。
王十一只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复杂,偷偷地带了吃的跑到柴房看梁七去了。她往那一躺就是一天,肯定饿死了,多拿点。王十一原本就没想躲躲藏藏,她的动作引起了林小姐的注意。
和梁七聊了一会儿,王十一出去了,再回来,带了两个小厮加一个担架,梁七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啃着王十一给她带的鸡腿,看着笑嘻嘻的王十一。
等反应过来,她已经在担架上了,她以为自己被林府其他人抓到偷吃了,赶紧把吃了一半的鸡腿丢回碗里。
“我是不是要死了?”梁七有要哭的趋势,不顾油手拽着王十一的袖子,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变得那么柔弱,可能是因为她在那个女鬼伤她之后,发现自己真的有一瞬间就要死去的恐惧吧,“这不会是我的断头饭吧?赵婶婶说了西市的午门斩犯人前都会给他们一顿断头饭的……”
“啊呀,不是不是。”王十一让梁七别哭,“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养伤,我发现林小姐还挺好的,这些人都是她给我的,她还给你准备了养伤的好地方。”
“……”
林小姐?梁七的眼神似乎在问真的假的,只是她和王十一理解的意思不一样,王十一拼命点头,心想我才不会送朋友去死。
“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王十一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梁七一边朝王十一露出笑容,一边伸出手摸了几块糕点。
小朋友的友谊,一顿饭就能解决。王十一觉得这小孩真好骗,梁七觉得这小道长真是仙女,如果不是她,我就死了。梁七吃着糕点,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手里变得模糊的点心。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盖个章。”
“……你好幼稚。”梁七笑着说。
“取善辅仁,皆资朋友;往来交际,迭为主宾。尔我同心,曰金兰;朋友相资,曰丽泽。”王十一竟不嫌她手上脏污,伸手与她手掌相覆。
她愣愣地看着王十一握住她的手,与她的拇指相印。
王十一口中念的,正是开蒙之时她所学的书之一,《幼学琼林》的卷二·朋友宾主。她很看重这段露水的友谊,为什么?梁七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与被他人所重视的情感。等到王十一与她盖完章,她再也抑制不住那些蕴在眼眶的泪水,纷纷如雨般从她的眼中落了下来。
“哎呀,你怎么哭了呀?是哪里疼吗?”王十一惊慌失措地松开手问道。
“不是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和我做朋友……”
“你这叫什么话!”王十一嘻嘻笑着,也拿过一块桂花糕吃了起来。
“我叫王十一!你可以叫我十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梁七,你可以叫我阿七。”
就这样,在这个凡人的夜晚,我和阿七正式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