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梁七被林府管家带走之后的事。
林府的管家在王十一面前曾信誓旦旦说一定找个大夫给昏迷不醒的梁七看,梁七当时心想真是太好了,我不用死了,谁知那林管家背过王十一,径直把梁七带到了柴房,并且丢在了这里。
那时梁七又昏过去了,再醒来自己已经在柴房里了。
不怪王十一生气,饶是管家命人将这个位于林府东边的柴房收拾出一角铺上稻草,做个简易又粗糙的稻草床,这里也依旧是堆放柴禾,潮湿干燥爬着蜈蚣、鼠妇一类潮虫的污糟地方,哪里适合一个伤患养伤。
这是嫌伤患命太长吧。
起初,梁七刚进柴房没多久,就被抬着担架的小厮毫不留情地像抛重物似的丢下稻草床,在她醒来听到管家说的要将她放在此处自生自灭,或是引出其他妖邪时,梁七没敢出声,没有睁开眼睛。
林府管家生了一副尖酸刻薄样,脸上肥肉横生,比之明明凶狠却又总做一副慈眉善目的林老爷,这俩贼眉鼠眼,颇有一种王八对绿豆的荒诞感。梁七总感觉这俩人像连环画本中的匪首和匪患,尽量减少与这两人生活中的照面。林老爷不用多说,他从不会来下人居住或是聚集的地方,来了林府半年,梁七也没见过几面林老爷,平时与林管家撞见,梁七总是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别人说她“是个会来事的睁眼瞎”。这个“会来事”,不是说她懂得看人眼色行事,圆滑世故,实际上,后面“睁眼瞎”才是嘲讽的重点,除非必要情况,她才跟着其他人向林管家问好。
梁七在心里害怕,默默祈祷自己运气不要那么差劲。
想着想着,她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曾有人说林管家是个变态,不管男女,只要是孩子们,都要离他远些。有下人是由家中送来林府赚林老爷“大善人”的钱的,都直言未到十五岁年龄的,除非家中缺钱缺到揭不开锅,否则父母断不可能送孩儿进林府横遭祸害。
那时候梁七还不相信,也不在意,后厨里的叔叔婶子们都说林管家不会在烧火丫头身上下手的,烧火丫头整天在灶头前烧火,满面尘灰也就罢了,身上满是苦涩难闻叫人犯恶心的烟味。林管家虽然是个变态,却是个有品味的变态。
坐在小板凳上,梁七听着叔叔婶子吹水的内容心想变态还说什么品味,好好笑。
柴房中,惊恐万分的男人吓得差点摔进背后柴堆中。
“鬼……鬼……老爷……”
紧接着是磕头的声音,这几个头嗑得碰碰的响,梁七在这个噩梦中皱紧眉头。
现实中,男人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边跑一边喊大白天的,见鬼了。
噩梦中,她在黑水村的家中。这里所有,都是她最熟悉的景致,无论是当年由爷爷与两位叔叔一起用泥块烧成的青砖砌成的房屋,还是房屋杂草丛生的堂前……这些都让她想念。可如今这些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却凭空遭飘出许多她想象中的鬼。爹娘不在,哥哥不在,弟弟也不在。谁都不在。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她无声呐喊着,企图控制着梦境让她这个梦境主人远离噩梦。
可这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人,与无尽的孤魂野鬼与怪物。
现实中,林管家害怕地冲出去之后,又带人再来布置了后面王十一看见的那一切。有些东西是管家一个人布置的,比如说什么“捕怪网”,什么“抓鬼索”。
他可能心虚,一边布置一边嘀咕,什么“我对不起您老爷”,又或者什么“早死早超生”,再或者什么“念在旧情上,我提醒提醒您,您可千万别来了不然您会魂飞魄散的”
……听得噩梦中的梁七一愣一愣的,也查探不清声音的来处。何况于她而言根本是牛听弹琴,因为她根本不了解林府之前的故事。
噩梦过后又是噩梦,梁七梦见了游廊上那个女鬼。
她一直被困在那条长廊上,女鬼说要梁七与自己的孩子捉迷藏。
女鬼的孩子是什么,是一个纸扎的小人,发出的声音是嘻嘻的笑声。
而她的笑容特别诡异,一蹦一跳,梁七觉得其像青蛙。
谁知梁七一有这个念头,梦里小人的脸立即变成了青蛙脸,一笑,嘴咧得长长的,伸出的舌头也长长的,那长舌头往梁七脸上狠狠地舔了一把。
这下更恐怖了,而且很恶心。
她一边跑,一边哭,祈祷着谁能来救她,帮她,可是没人,而她始终逃脱不了这个噩梦。
纸人在拐角处裂成了百十个,飞着向她涌来。黑夜里红光恐怖,照在咧嘴到脑后的纸人身上,梁七跌倒在地,看着密密麻麻,犹如密网的纸人,紧闭上双眼,再也不跑了。
死就死吧。她是这么想的。
能让一个噩梦离开的方法估计就是另一个更可怕的噩梦。她从林府的长廊突然掉落进了另一个噩梦。
又是空无一人,只有她在奔跑喘气的云水镇。
梦境中,她还在空无一人的云水镇中兜兜转转,现实中,王十一得到其他人指路,进了柴房。
虽做着噩梦,可梁七一直都知道的。林管家,王十一,在外面嚼舌根的下人……此番噩梦,倒让她分成了两个,一面在梦里见证奇形怪状的怪物,一面又让她分出心思注意着现实里谁曾来到,谁在说话。
她虽做着噩梦,意识却很清醒,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她很感谢小道长,从女鬼手中救了她,可惜在噩梦再次遇见女鬼,没有小道长了;也感谢那个好心的被林管家称之为“老爷”的鬼,从林管家手里救下她。
是的,在林管家害怕得屁滚尿流的逃跑之时,冷冰冰的鬼魂站在她的身边吓跑了那个怪叔叔,否则后面她也是会死的。
她在噩梦中看见了那个身影。孤独,寂寥,却又显得可怜。只是迷糊中她看见站在她面前的是一身灰衣,背有些佝偻的人,在噩梦里,那个人却是白衣,还有一头白色的头发。
不,他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可她什么都看不清,一团雾瘴,一条大江挡在她们中间。而他们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也看着,看着他们如同木头人一样站着,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渐渐远去。
最后,只剩两个人在对岸。
“——!——!”对岸有个人跳起来,妄想闯过这茫茫雾瘴、大江、屏障。那人朝她招手,她不知道那人喊的什么,声音撕心裂肺,却又暗含期待。
而另一个人,另一个无言,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人形墓碑。
那把自烧火之后就一直出现在她梦中,让她看到厌烦的剑在这时悄悄地从她的右边出现。
这把剑比那些鬼还阴魂不散。
在还未醒来时,她便想着要将这个梦记住,她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未看烧火之前,实际上她并不怎么做梦,就算做梦,也不会做这种神神叨叨的片段。那时候她的梦多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梦中以其他形式再来了一遍,梦中的人大多也是她在生活中见得多,熟悉得多的人,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有人和我一样的情况吗?他们是怎么处理的呢?
梦里的梁七坐在岸边,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影。那把长剑立在她的身旁,她的身后没有鬼怪之类的东西了。
清风徐来,她有些泛起困意,闭上眼,却蓦然听见不知打哪来的歌声。
“
——,——。
——,——。
……
”
哪里来的歌?
她回头去,没发现任何人。这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天地之间,除了对面的呼喊声,就是这个歌声。
“谁在唱歌?”她开口问。
茫茫宇宙,滚滚长江。
青青高山,艳艳红花。
飒飒东风,猎猎衣袍。
此世间竟无一人回答于她。
醒来之后,她什么都忘了,越回忆,那段她一直想探究的梦境就越模糊,到最后,她放弃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梁七就能活蹦乱跳了。恢复之速度让其他下人目瞪口呆,纷纷问她那对道长师徒是不是给梁七塞了什么灵丹妙药,否则怎么会好得那么快?明明那会儿她看起来就像要死了的样子,林管家也没有给梁七找过大夫。
她们缠着梁七把这些天养病的事都说出来。那天梁七进了柴房又被小道长接出来之后,就不知道住去哪里了,直到好了之后才回了下人们的大通铺。梁七消失那几天去哪了,大家都好奇。与梁七住在一起的侍女们缠着梁七问她手里是不是还有仙丹灵药,自己家中有人怎么怎么样,需要仙丹,又问有没有美容养颜的东西等。
面对这些哀求期盼,梁七一律笑着摇头说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这让大家着实扫兴。
王十一和她说过,此事不可对外乱说,她没有那么多丹药给别人,而且要是被师父知道,她是要被罚的。为了王十一能够不被罚,梁七决定帮她保守秘密,虽然她的口风其实并不严。
孩子的口风并不都是如同石头的。
梁七并不知道自己装傻这番行为,在有些人眼中是为自私。只因后面她与小道长玩得很好,可是每次回来不仅“装得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而且还是空手而归,一点‘孝敬’房中年长的东西都没有”。
导致那段时间,除了王十一外,同龄人中,甚至房内没人理她。大家见到她时,还会阴阳怪气地当着她的面议论她的行为,说她有好东西不懂得分享,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这让梁七很不解,也很伤心。小夏姐姐死了,那屋里再也没有对她好的人了。
林府内无人再理她,她只能将一门心思放在和她年纪差不多又对她友好的王十一身上。
当梁七骄傲地跟王十一说自己一个月有三两银子,现在足足有六两的月俸时,王十一没敢跟她说这钱之所以那么容易挣,是因为林府上的命案已经臭名远扬了,没什么人敢来林府应聘,大家都惜命。
最重要的是,那天绣楼地基上那些白骨,她没有看见到底有多么震撼人心。王十一没说这些扰乱梁七的心,她想着阿七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而已,说这些去吓她做什么。而且,根据王十一自己的好朋友守则,她认为自己是不能在好朋友高兴的时候打击她的快乐的。
于是王十一夸梁七好厉害,然后看见不好意思的梁七脸红,低头埋住自己的脸。
那时王十一觉得梁七真是好腼腆一个人。
有一天梁七看王十一舞剑,她想到那个给人写信卖书画的书生说的江湖故事,里面侠士们一人一剑闯荡江湖,惩恶扬善,就很想学,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王十一,问王十一她也可以玩一下吗。
王十一有些犹豫,深思熟虑了很久,收好自己的剑,在看见梁七失落的神色时,她解释道:“我的剑很重,不适合你。我给你找找其他的。”
说罢转过身在乾坤袋里掏了又掏,掏出一把木剑递给梁七,结果梁七拿不起来。
见状,王十一嘶了一声,挠了挠头,把木剑拿回来,又转过身掏了掏,掏出另一把木剑。
结果梁七还是拿不起来,而且木剑掉在地上还砸了她的脚。
疼死了!梁七因为这个哭了很久,王十一不得已安慰想要逞威风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梁七,又拿出一粒丹药给梁七吃,即使梁七拒绝,说:“不行,你师父会罚你的,而且我、我、我养养就好了,不用仙丹。”
“这个不是仙丹。而且你也不用担心我,我可不会傻傻的就让我师父罚我。”王十一朝她做了个鬼脸,把丹药递给梁七。
见着梁七连连两把木剑都拿不动,王十一唉声叹气,思索一下,轻松捡起地上的木剑然后挽了一个剑花,看得梁七目瞪口呆,欢快地连连拍王十一马屁。
“兴许……你不适合练剑。”王十一委婉地说。
“真的吗?”
感觉梁七已经蔫了,那副失望即将伤心欲绝的样子,王十一看得难受,没有丝毫犹豫就改了口风:“不是不是,我胡说的!你不要伤心。兴许是因为你没有系统训练过,我的木剑都是云浮木做的,云浮木是很重的木材,你一时拿不起来是正常的。”
我该想到的,凡人的气力和有灵根运用灵力来减少手持之物重量的修士不一样。
王十一看着梁七揉着被砸到的变得青紫的脚,她心里感到罪恶,阿七想试试新鲜东西,可我一开始是真的想要向她炫耀我的剑术,这下可惨了。王十一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忽然,她一拍脑袋,吓到梁七,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王十一。只见王十一又转过去,又在袋子里掏了一会,最后拿出一把匕首递给梁七。
那把匕首是她上街时买的,有一丝丝灵气,但不多。凡间的东西,不像修仙界的,都是修士用的。这把匕首胜在料子好,当初她买来是准备拿回天崖风让天壶峰的师兄师姐们帮她锻成新的适合她用的初阶法器,不过现在嘛……
王十一看着梁七掂了掂匕首,惊呼这好轻啊,这是什么材料做的,王十一睁眼说瞎话,胡诌了一个以前听说的名字:“双细铁。”
她给梁七展示了一下匕首怎么用,后来又详细地跟梁七讲了人体的弱点,又从乾坤袋掏出一个木偶,扎在地上让她先练习劈刺砍挑。
“可是我想要长剑,不想要匕首……”梁七握着那把匕首,有些惴惴不安。
她喜欢看王十一舞剑的样子,那时的王十一专心致志,眉目之间冷厉无情,仿佛与剑融为一体。很漂亮,很帅气,梁七看了,心里也总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和王十一一样有一把自己的剑。
“你不能着急啊!你现在力气太小了。不过你以后可以挑木桶,装满水的木桶,以此来练臂力,等到一定时候,何止云浮木做的木剑,你就连最重的金额西黑铁铸就的剑也能拿起来!”王十一乐观地给梁七画了个大饼。
“真的吗?”梁七的眼睛重又变得亮晶晶的。
“当然啦!我是谁?我可是王十一!”王十一叉腰道。
在王十一教学期间,昭师偶尔会路过。
那时,王十一整个人都会僵住,心里默默祈祷师父没看见她刚才那番蠢样,不然又要被骂了,梁七也一样,握着匕首默默祈祷昭师别看向这边来。
两个状似木头的人儿静静等待昭师离开,然后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默契到两个人相视一笑,开始追逐打闹。
在林府的一个月过得很快,昭师有她的事要做,而王十一清闲的每日只知道与梁七凑在一块。
将要返程天崖风时,王十一本是想劝梁七离开林府的,可又知道劝不了缺钱——她觉得梁七是因为缺钱,实际上正式原因梁七没跟她说——的梁七离开林府另谋生路。
离开之际,王十一跟梁七说了一句话:你要保护好自己。然后给了梁七一把真正的匕首,一把刻有“素心王”,被王十一称之为“影文”的黑色匕首。
“素心王是谁?”梁七看着上面的文字问王十一。
王十一很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
她塞给梁七很多东西,最后直接把自己乾坤袋解下来系到梁七腰上,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林府可怕,什么东西都有,你要加油。”
就跟在绝地求生大逃杀游戏中已经顺利通关的好朋友嘱托菜鸟自保那样。这话离谱,梁七以为林府上下已经安然无恙了。
“你师父……不是已经把一切解决了吗?”梁七疑惑不解地问。
王十一对于此话只能摇头。她不清楚昭师留下后患的目的是什么,问昭师,昭师也只说不要问太多,她办事自有自己的道理。
二人分离那天,阴云密布,愁云惨淡,却并未下雨。
王十一抱着自己的凡人朋友哭得稀里哗啦,梁七也哭,不知道还能不能和王十一再见,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坚持下去。
再次见到王十一,是在三年后。
梁七趴在林府后院院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那院墙甚高,比三年前高了至少一丈,倒把林府越呈得像一个牢笼了。之前死人,又在倒塌绣楼下见到累累白骨,已经吓跑不少一部分人。
后来院墙拔高,留下的下人们因为巨额诱惑或自己的卖身契是死契这两个原因,也就胆战心惊地服侍林府的老爷与夫人们,期待能够活着拿钱。结果也被不知想做什么的林老爷吩咐管家直接减了一半。
人少了,林木花草倒是长得喜庆,又快又好。
平日修剪草木的仆人少了,修建的速度赶不上它们肆意生长的脚步,很快,除去一些经常住人的地方,植被长得野蛮。
三年过去,昔日繁荣的林府竟有一种日头西颓的无力感。
时间快得让梁七恍惚,眨眼间,府里那年里才栽下的树就比她高了。
自从三年前昭师师徒来过后,林府渐渐不再发生诡异之事了,大家都觉得是因为离荣大师出手,将妖鬼尽除了去。三年里林府算是平静,但越平静越是诡异。梁七直觉里觉得在她自己小世界之外的世界波涛汹涌,令人恐惧与惊疑。
这三年,林小姐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不爱笑。林夫人刚开始还会担心林小姐是不是生了什么病,直到坊间传闻林府有个与现今其他适龄小姐不一样的冷艳小姐,孤傲美丽,犹如冬日霜花,见过林小姐的,将她排在云水美人榜首。
林小姐的名气越大,林老爷脸上笑容越多,既是不影响健康和平时生活,笑不笑都无所谓。林老爷将千金砸在林小姐身上,让林小姐比千金小姐还千金小姐。他希望林小姐这唯一的女儿为林家做点贡献。
那座绣楼重筑好之后,林小姐又被林老爷要求住了进去,带了六个丫鬟,六个小厮,四个嬷嬷,住进了这个被林老爷亲自题字“多林园”的院子。那些下人没有再消失了,他们也不会再在无人时候突然被埋在绣楼地下,变成白骨。
新的绣楼比旧的更恢宏,更气派,但颜色还是死气沉沉的黑色。
那日林小姐再次住进绣楼的时候,很是风光,下人们都形容说跟贵妃待遇一样。梁七和一些丫鬟好奇,便想着去凑热闹,但仅限于远远看着,也不敢靠近。
晚上,大家都在讨论那会林小姐笑了的事。
林小姐笑了,笑着向她的爹娘行礼,跟他们说:“多谢爹娘大费周折为女儿准备的这些,女儿感激不尽。”
梁七听到由同房内丫鬟转述的这话时,怔愣住了。房内有人曾经和她一样“有幸”待在林小姐身边服侍陪伴过一段时间的,听了这话脸上表情耐人寻味。
不少人说林小姐说这话,怕是又要作妖了。可这三年来,林小姐从未发过病,恍惚间她像是完全痊愈,不会再在半夜惊扰其他人。
三年里,梁七也不是没有想过离开林府。
当年她认识的姐姐们,有几个有姿色的被林老爷看中收作通房——林老爷致力于一定要除林小姐之外的子嗣。他一直不死心。每当他在林小姐面前说要给她生几个弟弟妹妹时,林小姐都冷冷看着,不说好话,恼了林老爷就低眉顺眼淡淡说挺好的,然后让林老爷加油,祝他子嗣延绵。
只是那么多年,林老爷都只林小姐一个女儿。妾室姨娘通房外室倒是一个接着一个,没一个有孩子的。就算有,也是早夭。坊间都传林老爷不行,子嗣缘薄,这被女儿又一通阴阳怪气的祝福,还有什么比这更杀人诛心的。
有几个是在当年跟着昭师师徒俩的脚步离开林府的,有几个被家人赎了回去,有几个嫁人了,有几个府中缩减仆役时解了契……
原本梁七也该是被解契中的一个,只是她还想见到王十一,很想很想,哪怕因此死去。
凡人一生,某个瞬间见到修仙者,终其一生,或许都在期待未来死之前的再次见面。这是最悲哀的。
悔吗?也许悔,可更期盼已久。
渺然的希望中,她忐忑不安地去问了赵婶怎么能留在府中,被赵婶拉去。没想到赵婶待在林府多年,是有些门道的。赵婶让她选择是在后厨工作还是去跟着采买府中物什,她差点要选后厨时,被赵婶一个拍脑袋,说:“你蠢啊?采买是个肥差,你选后厨做什么?”
她捂着脑袋,皱眉说:“可是后厨我熟悉啊,去采买,赵婶,你太看得起我了……”
她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性子,对外人,多数时候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而且就算是肥差又怎么,她不敢啊!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她这部分性格,那就是胆小如鼠!……哎,掉入米缸的老鼠啊,你怎么就走了狗屎运遇见了仙子呢?
不过最终梁七还是去了采买处,进了前厅,离了后厨。
三年后,再度重逢,梁七刚开始没能认出现如今对她来说哪哪都陌生的王十一。
“你这是在做什么?”在暗地里观察许久梁幼七后,王十一终是忍不住把师父的告诫抛到脑后,去打了个招呼。
“呃!?”
陌生的声音差点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起的梁七从院墙上跌下。这突然一声,叫她差点摔下去,重新稳定身形趴回了高高的院墙。
清脆陌生的声音让梁七回头看去,她看见一副陌生的面容,看到对方带着探究的眼神时,她收回了视线。
“哦,送掉在地上的小鸟回家。”梁七小声的话语传到了王十一耳中,“我没有在爬墙!我就是在送小鸟回家的路上顺便探索人类为何不能飞行之秘密与人类飞行之可能性。”
扯了一堆,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好丢人!她把脸埋进胳膊里。
她好像比三年前更加腼腆了。王十一心里如此想,丝毫忘了自己此番是掩了真实容貌来的。
梁七以为对方并不会听见她在说什么,而她冷着的脸定会让对方知难而退,谁知王十一五感灵敏到一定程度,不仅听见了她说的话,还听清楚了内容。
“啊?”王十一看向围墙外那棵探进林府的树的树杈上端着一个鸟窝,里面三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张嘴,紧接着,她又把视线移到梁七身上。
爬墙就爬墙嘛,虽是顽皮了些,但还是很可爱。她忍俊不禁,道:“你为什么要学飞?还有,你这样是学不会飞的。”
她轻点脚尖,转眼便飞上院墙。
当王十一站在院墙上,梁七旁边时,趴着的梁七瞠目结舌,看着一下子从那边飞到这里的王十一说不出话来。
梁七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王十一站的位置,觉得这人不简单。
“你的轻功真好。”梁七不由得由衷感叹道。
“轻功?嗯,这确实是脱胎于轻功的一门功法。”王十一挠挠脸,不知道该怎么向眼前之人解释这个概念。
当年她从未跟梁七透露过关于她自己的事,梁七却自动把她和她师父当成云游的道长,甚至有几天一直称她为小仙子,听得王十一都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让梁七不要再喊她为小仙子了,直接喊她十一就好。
所以梁七觉得小仙子有些小本领也不足为奇。
就算王十一从未向梁七展示过,梁七看着王十一的表情也总是带着崇拜与艳羡,以至于王十一总是下意识把梁七当做师门中的小辈们,对她多有关爱。然后在和梁七通了岁数后,王十一瞪大眼睛,惊疑地看着眼前高兴说自己比王十一大几个月的梁七,有些于心中后悔要将对方看成小辈关照的想法。
实际上修仙界不以年龄为辈分排列。只是照渠师叔说人间与修仙界不同,九界的辈分排列都不同。你要是真没到那个年纪,那便入乡随俗。要是你真是几百年的老不死重新回到人间另说,你要让别人叫你姑奶奶便姑奶奶,只是别人叫不叫又是另一回事。你原本也才是个小孩子,要个九十老翁叫你姑奶奶,你那是不敬爱老人,也没礼貌。
“你怎么不站起来?”说着,王十一坐下,歪头面带微笑地看着面色苍白的梁七。
“不过你也很厉害啊,敢爬那么高。这院墙好高,比以前高了许多。”
她很友善,没有嘲笑梁七,也没有说一会儿去告状,让见惯尖酸刻薄的梁七对她的好感倍增。
不过她这话令梁七狐疑,比以前高了许多是什么意思?梁七看向王十一,可这张脸,我以前从未见过。
“我、我、我害怕了……这院墙两丈多呢,而且我是爬梯子上来的。”梁七看向离她很远的梯子,有些心虚。
林府上下,敢爬院墙的没几个,若是以往府里人多,她也不敢爬,怕被打骂,今时今日不同,府内仆役少了许多,且今日林老爷带着一众妻妾前去郊外看他新修的园子去了,不在。
“原本我也站着走了一段,只是看着下面,想着若是自己跌下去,必是手脚须废一个,或是人直接就没了,便越想越害怕,逐渐的腿软,差点摔了下去。”
“我刚才想要试着站起来,可是被你那么一吓,我又害怕,现下腿已经软了。”
梁七说这话时有些不好意思,看向王十一时觉得羞涩,被发现挪开视线时又觉丢人。
“不要害怕,其实只要是人多多少少都会对于高度有一定的恐惧。”王十一朝她笑道,“万事开头难,总有苦尽甘来,枯木逢春的一天的。”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梁七局促地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给蒙住让人认不出自己。这些年没什么人再和她玩了,她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自娱自乐,久了之后发现自己和人交流时变得竟有些困难。手掌心渐渐渗出汗液,被她抓住的院墙逐渐显像残印。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样学飞?这样子有点危险,周边没什么人,要是发生了意外该怎么办?”
“发生意外啊……”梁七思考了一下自己会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过往从来没有一丝意外发生过,她对此持有乐观的心态,嘿嘿笑了起来,“我运气还是挺好的,从小到大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我觉得如果我有一天可以在这些院墙上站着,从缓慢地行走直到稳当地奔跑,我或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人生来不会飞,没有鸟类那样的双翼,我觉得是很令人遗憾的一件事。”
王十一好像听不太懂梁七话里什么意思,没有对梁七说的话产生反应,她看着墙外堆放柴禾的巷道,想了一会儿,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人一百四十岁的人生里,遗憾的事会有很多呢!
关于人类能不能飞这事,许多年前凡间就有先辈实验过了,借助外物,能飞,但飞不高,飞不远,而且死亡率百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