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云山前,王十一隐晦地跟昭师提了要带人去,昭师怎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抬起眼皮斜睨王十一一眼,眼神像冰凌一般,冰冷无情。她的眼神过于凌厉,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撇开眼神或是低头避免眼神交锋了,可王十一饶是如此,也敢直视,挺直背颈,毫不畏惧。
她四岁被带到昭师面前拜师时,就没有一丝一毫像其他弟子惧怕昭师那样怕她。
那时王十一小小一个,穿着软木黄牡丹纹衣裙,两个梳成花苞的发髻十分惹人喜爱。远远看见昭师,她爹娘不约而同摸她的头,她娘蹲下身来轻声跟她说以后那就是她的师父了,王十一点点头,笑眯眯地说自己知道了。
远处那站得笔直,着素衣,簪素花的冷面女修,转过脸来,瞧见这一家三口,又无言转了回去,对着门内其他弟子指派任务。
山崖之上,那几个鹤发鸡皮的太上长老负着手,居高临下俯视下方一众天崖风弟子,仿佛只是来巡视一般,擎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
王十一看见了那几个太上长老,刚要开口问母亲一些话,却反被母亲捂住嘴,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她只好扁着嘴去看那个新师父,王十一直觉这个新师父不喜欢自己,她问父亲她之前那个师父呢,父亲说那个师父因为一些原因,与她无缘师徒情分啦,现在这个,比之前那个,也……还不错。
一家三口走得近了,看见贾连荼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臭脸,王十一的父母的笑容挂在脸上也逐渐消失。
那时候昭师还没有自己的道号,仍用本名贾连荼,门内弟子个个尊称她为荼长老。后来当了代理掌门,区分于那居在东岳山虽年轻却日渐疯癫的掌门,便称其为西贾掌门。
起初贾连荼并未有多少支持者,随着几个太上长老们站在她的身后,渐渐的,贾连荼这个西贾掌门与东岳山的掌门竟成分庭抗礼之势。实权逐渐掌握在贾连荼手上,至于东岳山那个自小羸弱的不幸少年掌门,倒逐渐沦为实际上的傀儡。
通过贾连荼的表情,王十一能从上面看出些许不情不愿来。看样子昭师收她为徒并不是心甘情愿,虽与当初爹为自己择定的师父有些出入,不过这是父亲和一众长老们要求的,她也就规规矩矩的向昭师行礼。想到那曾经与她有过几日师徒情分的前辈,她口中时常提起的人,就是面前这人,王十一歪头,倒仔细打量起贾连荼来。
惊讶于王十一不怕自己,贾连荼多看了她一眼,心中仍对那些长老胁迫她而怨恨。
王洛宾,即王十一父亲,文人模样,有些软弱可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为天壶峰的教习,担任教导弟子阵法的理论知识的职责。因其祖上早年间救过天壶峰前前峰主一命,得入天壶峰。
原本前前峰主问过王家先祖的愿望,无论如何,都将答应。王家先祖想了许久,求了一个恩典,只想拜入峰主门下。
那时峰主弟子已经收齐,共有四人,原本扬言再不收弟子直到身死道消或是飞升,只是既然王家先祖有此心愿,便被峰主破例再收为弟子。久而久之,王家先祖靠着自己努力,当上了天壶峰的长老,后又一飞冲天,再当上天崖风的赫赫有名的排得上号的人物。而王家自此后,吃住皆在天壶峰上,成为天壶峰的一份子,且一直与天壶峰各代峰主关系颇好。
只是如今,先祖荫庇终究有限,何况天崖风上不是那种世袭制度,所以王洛宾只能混上个教习当。
许是王家先祖太过耀眼,王家一代比一代黯淡。
直到王洛宾这一代,王洛宾已是默默无闻,天赋不怎么好的他灵根低下,灵脉微小,修炼那更是不行。幼时敏感自卑,时常驼腰低头,被弟子们看不起,却又碍于辈分与天壶峰的警示,暗里恨恨靠着先祖荫庇的王洛宾,这些更让王洛宾抬不起头来。
后来王洛宾十七岁门内大比时,遇见如今的妻子,赵舒雅——她是新来的弟子,还没有选择拜入哪个峰头。王洛宾被其打趴下,鼻青脸肿,周边弟子唏嘘之声与窃窃私语传入耳中,王洛宾难免耳根发软,深感丢人至极。
输成这个样子,王洛宾捂着脸想要跑,被赵舒雅拦下,赵舒雅没见过他那怂样,先是道歉自己下手重了,后又逗趣他好久,这番逗趣没有其他看不起王洛宾的心思,毕竟那会赵舒雅根本不知道王洛宾是谁。直到看见王洛宾眼角红红的,赵舒雅愧疚一时涌上心头,她哑火了,然后愣愣看着王洛宾哭鼻子跑得飞快。
赵舒雅天生乐观派,爱笑更爱开玩笑,得知自己过火,因愧疚之心,就想去找王洛宾道歉,结果撞见门内弟子欺辱他。她也是在那时得知王洛宾身份,结果她一时忘了自己目的,一边帮王洛宾敷药,一边骂他“天哪你到底是怎么做到除了一身血脉全身上下和一星长老没有一丝一毫相联的”……把王洛宾骂到耳根发软,嗫嚅着唇说不出话来,低着头承受着赵舒雅的指点。
结果这使赵舒雅愧疚之心越发重了,甚至泛滥了仁爱之心。她无法接受大名鼎鼎的一星长老的后人这幅德性,也不相信王洛宾就这幅德性。
一来二去,赵舒雅意外拜入天壶峰,和王洛宾成为师兄妹,渐渐熟络起来,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年岁再长些,情愫悄然生长二人心间,只是赵舒雅不确定王洛宾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因为她和王洛宾不管明示暗示都来了好几遍了,可是王洛宾毫无反应。
二人成秦晋之好是在一次外出,赵舒雅和王洛宾搭档。他们先前已经搭档了无数次了,丝毫未想过会有意外发生。
九死一生间,两人互相都想救对方,在说遗言匆忙结成口头夫妻,准备双双赴死时,同门破开困境,救了他们,却也听见了他们的互诉衷肠还有遗言,甚为无语,说他们俩其实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比如活着回去成婚。
原本哀情动人的气氛硬是被同门给破坏了,二人却都很庆幸。回去之后,二人便拜堂成亲,互为道侣,起了血誓,结成一段佳话了。
王洛宾早些年见过贾连荼,贾连荼也见过他,甚至知道,如果不是她好友死了,那些老得不能再老的长老又对王洛宾施压,王洛宾是绝不可能将女儿带来拜入她的门下的。
贾连荼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一个良师。可是终究还是她收了原本该是另一个人的徒弟。
全是因为她不听话。否则现在应该是她站在这里吩咐这些蠢货去办事,应该是她来收徒,和这对父母谈笑风生。应该是她站在我的前面,而我像只甩不掉的臭虫一样看着她。
看着那个可爱的孩子,贾连荼很难说清她现在是什么感受。
王十一曾经与梁七说她非是天才,实际上,她是天生剑骨,是天生剑修之才。
为何与梁七那样说,一是她一向谦逊,二是她是如她所言,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崖风中多的是没有剑骨却比她厉害之人,以至于她真不觉得自己是天才。
她也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有了剑骨,修炼便一劳永逸。如今所获得的一切,都是她努力的结果,伤仲永的故事众人皆知,她信奉徒有天赋却不加以锻炼最终也会失去。
她是天才吗?什么是天才?王十一总是在擦拭自己的剑时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刺秦大师兄叫她少做他想,免得生了魔障。可她弄不明白,总不能在夜里安心地睡去,各路话语萦绕在她头顶。她只是比其他人多了一根骨头,就成了别人口中的天才了吗?
在得知她的资质之后,王洛宾和赵舒雅还有天壶峰众人联合瞒了好几年。他们并不想让王十一成为如今为复习天崖风的牺牲者,是的,牺牲者。也许是亲眼见过那个先前也是被太上长老们誉为天才的少年是任何被逼着架上那个位置成了傀儡,然后一步一步被逼疯的下场,王洛宾害怕自己的女儿也会变成傀儡,变成那些太上长老们追求的荣华名誉下的骸骨,才求天壶峰隐瞒此事。
可终究隐瞒不过去。
几个太上长老刚得知这事时果然大发雷霆,不仅罚了一众隐瞒的人等,还怒斥天壶峰峰主和王洛宾目光短视,他们知道天生剑骨意味着什么吗?他们这是在阻碍天崖风的发展,是在阻止天崖风的重生。
他们的话一下子把这件事拉到不该有的高度,借此抨击在几百年前霍卿成为天崖风“叛徒”后,就游离于天崖风其他山峰之外的天壶峰。
其中承受最多的,大概就是天壶峰峰主了。
因为这事,天壶峰峰主竟然差点被那几个太上长老给废了!
王洛宾由于是王十一的亲爹才逃过一劫,可也在这次怒火中伤了身子,彻底成了病秧子,缩在天壶峰书阁内整日看书忧愁解闷。而也是这一遭,后面王十一的娘赵舒雅才会成为代峰主,领了原本该由天壶峰峰主负责的任务,以至于在处理某次事务时,赵舒雅求助于宗门的第三次传信,如同前两次一样被无视。
赵舒雅就是在那一次中失踪,再无消息传回!
直到王十一问起她娘,那几个太上长老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没有说出任何消息,犹如一堵冷冰冰,让人绝望的高墙。
他们一向自私,只负责把他们认为有用的人放到天崖风前面,为他们,为天崖风所作为盾以及守护和发展的使命。除了他们看中的人或是天崖风本身出了不在他们意料中的事情出手以外,他们便一直没人躲在自己阴暗的居所里,不知道在做什么。以至于许多弟子并不知晓他们的存在,也不知道这几个看起来和蔼的老人私下是如何凶狠,阴毒,做出多少他们认为正确,却伤害了无数人的事情。
为了使王十一专心修炼,不受此事所扰,王洛宾奉命安抚王十一,在父亲的话里,王十一得知自己娘失踪了。
那是王十一第一次闹腾——她往常都乖巧懂事得很——哭得稀里哗啦地她饱含怒气地将剑一把砍进了巨石之中。那把剑废了。如果她不是王十一,那么事后她去剑阁交回这把剑时,她不仅需要详细交代使用时间,还要详细损坏原因,更重要的是要被扣除可抵此剑一半价值的灵石,因为这剑在还可以使用的期限内因为主人自身原因损坏了。
王十一坐在劈开一半的巨石面前,问王洛宾:“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王十一指的是门内无人回复她娘的求助信息。这不禁让王十一回想起来她娘当上代峰主时去开大会,她陪着她娘一起去参加的情景,其他峰主的眼神或轻蔑或无视或嫉妒,总之没有一个好眼神留给她娘的。她为什么会在理应只有峰主们的大会上?——因为五位太上长老给得权利。
——她是被当成下一个天崖风掌门所培养的领袖。
这是在她的天赋被知晓之后太上长老们所做的决定,而难得的是,没有人对这个决定产生异议,当然,除了一直为这个位置苦苦挣扎努力的贾连荼本人。毕竟那可是贾连荼辛辛苦苦多年,甚至牺牲自己最爱的人才从张去疾那个病秧子身上分来一半的权利,要拱手让人,怎么可能甘心呢?
王洛宾摸摸她的头,叹气说:“……一一啊,咱们天崖风内部呢,是有很多派别的,一一那么聪明,肯定可以看得出来谁不喜欢我们的,有些人啊,比如天碧峰的峰主,不喜欢我们,就会想要做坏事,有一些人呢,碍于立场,比如天河峰的天河道人,也不会和我们做朋友。自从张留仙掌门去后,咱们天崖风更加一蹶不振啦。”
“爹,我不懂这些,他们明明对我很好,可是他们却不喜欢你和娘还有天壶峰的大家。我练剑保护不了你和娘,也保护不了天壶峰其他师兄师姐还有峰主,我不知道我练剑还有什么用。太上长老们要我在十岁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剑心,可我很迷茫,我觉得我永远也找不到我的剑心了。”王十一眼神涣散地看着巨石上那把从宗门处领来的练习用的剑。
看见王十一因为修炼而青紫的脸庞和手臂,王洛宾对自己痛心疾首。近来因为身体有恙,他恨透那几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太上长老,赌气地待在书阁中决意不出,却忘了关心他的女儿如何。
王洛宾把王十一抱在怀中,心中悲苦不已,早知道的结果,怎么就不能接受呢?赵舒雅离开时,去书阁找了他,她说自己昨夜给自己卜了一卦,不是好卦,这次出行恐有变节。王洛宾没理会赵舒雅,他为自己成为所有人的累赘而感到愧疚和难过,因为这个,他失去了和赵舒雅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赵舒雅站在那里看着他,沉默许久,最后,她只是留下一句“你要照顾好一一”,就离开了。
思想至此,王洛宾颇为怨自己生闷气却牵连无辜的赵舒雅,以至于连她最后一面他都没有抬起头来看过,他甚至不知道那日赵舒雅是不是穿着以前和他一起出去时他缝的衣服。王洛宾替王十一擦去眼泪,自己眼眶却红了,他拿出膏药,涂在王十一脸上,那膏药清清凉凉的,有一股草药的味道,王十一颇为喜欢。
“你无需迷茫,你只用顺着自己规划地脚步走下去就行。剑心这事,急躁不能,他们逼迫不了你,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就好。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你太有出息,如果你像那孩子那样,我和你娘该怎么办啊?”
一想到失踪的赵舒雅,王洛宾心里总有一股郁结难以纾解。若是自己有先祖那样的能力,强得可在这天崖风上争得一席之地,赵舒雅和峰主等人和他就不用经历那样的事,他的女儿也不至于被选做下一个牺牲品。而妻子失踪之后,他也不用在这自怨自艾,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在几位太上长老阴冷的目光下走出天崖风去寻人。他看着与自己妻子眉目有些许相像的女儿,喉咙蓦地酸涩,暗里抹去眼眶里的泪水。
王十一低着头看着地面,不是很懂王洛宾所说的话的意思,身上的伤疼让她苦着一张脸,可她又不喊疼,就龇牙咧嘴,眼含着泪表达着自己的痛苦。她内心很想伏在王洛宾膝上撒娇,诉说自己这些日子的辛苦。
可是,也许是过于懂事的缘故,从王十一的天赋被发现的那一天起,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已经被杀死了。她懵懂,但又知道自己必须肩负的责任,不哭不闹,不骄不躁,多好一把利剑啊,如果这把剑没有自己的思想就更好了。他们要的不是一个只会哭闹撒娇奔进父母怀中寻求安慰的孩子,而是一个拥有主见心怀坦荡有勇有谋等等的,被寄予希望的躯壳。
面对王洛宾的殷殷希切,王十一连连点头,并未有不耐之色。
那时候的王十一听不懂王洛宾话外之意——为人父母,怎么又许自己孩子被人利用走上自己不能选择的非黑即白的道路呢?长大之后的王十一,每当想起这事理解了当初父亲经常的叹息究竟为何意,却觉为时已晚。双亲连连失踪,可她的能力强悍得有目共睹,在天崖风乃至修仙界内的地位日益升高。即使如此,每每想起,却总觉得少些什么,怅然若失,丝毫没有什么高傲的意思。偶尔遭少数人询问曾经受苦之时,总会不由自主自嘲却又释然一笑,难说其实幼时修炼,她也算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