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口中石头做的心冷的师父看似硬心肠,可又会偶尔给她放水,护着她,不让那几个太上长老有任何机会对她发难,对她严格教导也是让她能够担当大任,哪怕怨恨她将来会夺自己的权,却也丝毫不吝啬知识与修炼方面的教导教授。
修士内有传闻这世界肯定不存在什么让王十一忧愁的事。这事难说,她只是适应能力强,面对许多事情都能随遇而安罢了。父母失踪,她撕心裂肺,但坦然接受,多年来其实她并未停止过寻找。可是天下之大,大海捞针。而作为太上长老们培养的不知道第几个傀儡,她同前面所有傀儡一样有自己的想法,这么多年却只有她逐渐且真正地靠自己摆脱了牵引线。她实力强大之后,也敢公开与老顽固们叫板,为天崖风的变革与复习做准备,老顽固们也只能心情郁闷烦躁地看着,指指点点,却不敢多言。
自从被推上台前之后,她唯一做的只有将戏唱完,而什么时候下场,她自己说了不算,或者说,她在未将天崖风恢复以往荣誉加身之时,她也不甘心下场,她也有自己要坚持与要守住的东西。
天崖风门人为身为天崖风人而骄傲,心中都对天崖风有那么一份特殊且奇怪的情感,有一项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使命——即“复兴天崖风”,为此他们可以异常凝聚,坚不可摧。
当年斩风运动,仙盟便是看到天崖风这一点,选择从内部下手,搅乱天崖风的人心,放大了弟子之间的龃龉。于是那场著名的“桃花山叛逃”让修仙界看见了原来一直以骄傲著称的天崖三风剑派内也并不是古井无波,如表面那么兄友弟恭。那场动乱杀死了众人艳羡的天才少年,将他折断傲骨囚禁于桃花山上的锁龙井中,还使得诸多优秀的门人出走天崖风,下落不明,或者直接公然与天崖风叫起了板,在修仙界形成一股几方势力都不能撼动的散修新势力,多数活跃于北方,或者干脆隐姓埋名遁入人间,娶妻生子,了却一生。它夺走了天崖风当时正盛的气运,一个赫赫有名的修仙大宗就此开启它八百多年,近一千年的地位滚石般的下落。
这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一点。当年的太上长老也因一己之私,让整个门派付出了代价,却仍嘴硬着颠倒黑白,时至今日,又有几人得知当年真相。
“那孩子”指的是谁,王十一撇撇嘴,说小掌门的权利都要被分走了,我确实不想像他那样。未能将自身之物守护好的掌权者,他是否掌权又有什么区别?
王洛宾没想到自家女儿年纪虽小,却将一些东西看得那么清楚,也许是因为大人们不会提防小孩吧,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口无遮拦了。毕竟自以为是的大人们总是觉得孩子什么都不懂,他们讨论的都是对于孩子来说高深莫测的东西,小孩怎么能够理解呢?可什么都不懂,也不代表是个笨蛋啊。
王十一说出这种话,也不代表她真的理解了那是什么意思,王洛宾只当她就是觉得小掌门没有自由,很可怜。
王洛宾对此笑了笑,慈爱地摸了摸王十一的头顶,笑完后,心中只余惆怅,大脑放空不知看着何处。
这世上天生剑骨的人少之又少,如今五位剑圣,四个天生剑骨,距离登天只余一步之遥,也是早早步入天人境,若不是如今多事之秋,末法时代在即,他们早已飞升。
王十一是此世间记载在册的第五位天生剑骨者。而王十一也不负众望,在太上长老们发觉她的天生剑骨后,拼命地在王十一身上下赌注。王十一三岁开始拿起了剑修炼,种种原因下,她的修行速度可谓一日千里,短短两年间,就隐隐有与手中剑共鸣的趋势。
为了这天崖风千百年来唯一的天生剑骨,一向抠门的太上长老们破例让这刚从云水镇回来不久的,时年十岁的王十一进入门派的剑冢,声称王十一可以在里面待到寻到最合适的佩剑之时——要知道天崖风的剑冢开放可是有时间限制的,且只对一定境界的弟子开放,许多外门弟子,一辈子都无法进入门派剑冢内亲自挑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便含恨而终。
在短短一个时辰后,王十一拿着新的佩剑——一把比她还要高出一半,黑色古朴,敛锋藏芒的长剑,出来。她拿着剑出来时,据同门说,他们好像看见了王十一背后显现出四方神之一,玄武的影子,远古的声音踏着时间长河而来,落在她的脚边。
王十一闻言,直接给名这把内敛神莹的佩剑“蛇岩”——“身似长蛇天雷劫,龟背柄负擎天岩”。她实在不擅长取名,摘了自己那时正在背的诗歌中的一首名叫《天垌歌》两句诗句里的俩字,好在她的佩剑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似的,在她手中轻轻震动。
“我要给它找个好剑鞘!”王十一对上前来的昭师与父亲朗声道,那一刻,天崖风众人仿佛看见多年之后立于首阳山上衣袂飘舞,背负长剑的首阳剑仙,环意尊者,南谕神殿下隶属白鹤剑门的长理神官……而这些名号的背后,是一个叫王十一的天崖风弟子。
后来在她身子抽条比蛇岩还高后,蛇岩就一直在她腰间佩戴,陪她创造出她举世闻名的三剑,陪她度过大大小小的荣誉与混乱无比的事情,见证与陪她度过漫长的人生,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它比任何说要留在她身边的人都要忠诚与守信,有时候,器物与人之间,相差的便是这一点。
种种迹象表明,王十一是天生的剑修,要不说她被天崖风那群死老头看中着重培养呢,不卑不亢,不畏强权,哪怕是自己凶名在外的师父,天崖风的代理掌门,她也不怕。
昭师在门派里,弟子鲜少敢与她对视的,他们都怕她,敬她,畏她,大家都觉得她像一条疯狗,为了某一块垂涎已久的肉可以把自己当做诱饵,在最后关键的时刻露出本相的獠牙,去啃咬任何一个她恨的人,争夺属于她的那块肉。除了她的挚友,她似乎不曾对别人表露出半分真心,乃至诚挚的笑意。当然,那已经是过去了。人啊,向前走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回头的欲望,和止不住的不知名为何种情绪的眼泪。
回到如今,面对王十一的请求,昭师只是神色冷淡,并未明确说不同意一类,王十一当然下意识觉得这事可行,于是便笑着与昭师说:“谢过师父。”
她从来都是这样,没有明确说“是”或“否”,就代表此事有可操作的空间。
天崖风弟子内门叁仟,外门弟子贰万,虽不乏叛逆桀骜之辈,却鲜有人讨论这位以令人不齿之手段获得掌门之位的“掌门”,在宗门之中,只有常伴昭师身边,了解她的王十一敢在某些时候拔老虎的胡须,即挑战昭师未被言明的权威。
虽然平日里大家大多噫吁于王十一未免过于听从昭师的话,被王十一笑着以“吾之师若有理,为何不听”“尊贤敬长,理应也”等巧妙化解,却也不免替她不忿。即使王十一本人多次说过不必替她抱怨,也挡不住某些人泛滥又无用的同情与愤怒。王十一尊师重道,谦虚有礼,却也有她坚守的一面,昭师不喜向来听话没有自主的孩子,以至于王十一偶尔乖张的举止让昭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颇为欣赏。
前往云山那日,天气初时极好,晨雾未尽,阳光穿透云层,晴空万里,天上白云悠悠,地下树影婆娑。王十一抱着剑在喊来的马车边等着梁七,梁七不会骑马,以至她替她的好友安排了一辆马车。
旁边,她的师父骑了一匹枣红色骏马,带着帷帽,一袭窄袖灰衣,腰间束着紫红的宽腰带,佩一把黑色剑鞘,上镶孔雀绿宝石的长剑,这副模样让她看起来极像闯荡江湖的侠女。即使她周身都散发着不俗的气息。她此时正垂眸无言看着等候已久,却仍然不见好友身影的王十一。
察觉到师父的逐渐不满,王十一偏头看了昭师一眼,却并不能透过那白色帷帽看见昭师的表情,“你那凡人好友,看来不是个守时的人。”枣红色马匹被其主人影响,焦躁地嘶鸣,昭师不喜这声音,把手放到马脖上,她并未温柔地安抚,只是将手覆在其上,就令座下的马瞬间安静下来。
“不是她的错!我那日忘了与她说时间了。”为了使自己的朋友不在昭师面前被看轻,王十一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她实在不想自己师父对她看中的朋友产生厌恶。
“哼。”昭师不想多说难听的话,她暂时对那个凡人女孩没什么想法,就像人对路过的蚂蚁一般,既然自己的徒弟驻足,那她也只能象征性陪伴在尚还是个孩童的徒弟身边。
梁七没想迟到的,只是两个弟弟都开始不约而同闹腾——她的亲弟弟假装生了病,向夫子请了一日病假回来。他看见八咫果真是与其“臭味相投”,俩人比公鸡起得还早,拿着树枝在院子里嗷嗷叫唤。
得知梁七要去云山,她弟以为姐姐是去游玩,便说他也要去,他没什么诸如说要去一览风光方便回去学习的借口,只是直言他也要去玩——他真的断定梁七是去那玩的了。八咫听了,附和说他也要去,哪怕梁七再三强调她并非去玩,都被两个小孩无视。
于是梁七被迫拿着一袋包袱——装干粮等物什的,她就是觉得自己该带这些东西,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足够给王十一惹麻烦,不知要说些什么话才能解释那兴高采烈的以为她们真要去踏青的两个小尾巴。
唉声叹气地出现,梁七身后有两个甩不掉的小尾巴,一左一右正拽着她的衣角一边咬着饼一边抹着眼,看样子便知路上梁七定是训斥他们不少。
看见王十一,梁七本是开心的,可是抬头见昭师时,从帷布中透出的寒意目光让她不由自主撇开视线,心惊胆战中,她把买的烧饼分给王十一一个,略显局促地说:“给,是早饭。”
她看向昭师,想了想还是掏出一个递给马背上不悦的女人,她的手颤抖着,也不敢抬头看昭师,说话的声音更是微不可闻,只是昭师并不打算去接梁七手里的烧饼,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场面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王十一见状,刚想给难堪的梁七化解,岂料昭师直言道:“你知道可悲又无耻的虫子是什么样的吗?”
她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等反应过来,梁七的脸刷地一下充血红了起来,她知道昭师是在骂她,她言语里的讥讽不多言说,化为利剑把她整个自尊与脸面践踏,梁七蠕动嘴唇,说不出话来,那个烧饼收也不是给也不是,身后两个弟弟在一旁嬉戏吃饼,倒也没有注意到这边,不然想必她会愈加不堪。
“师父!”此番言论是连王十一都被惊住了的,她的师父无情霸道没错,偶尔也嘴上不曾饶恕他人,但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她对待凡人的态度固然不对,可是与她下山游历以来,见过的形形色色凡人何其多,未有一个如同如今这般遭她羞辱的,因为她觉得那会降低自己身份,虽然这也不对就是了……只是她是劝不了昭师的,而且昭师与其用无耻恶毒的言语与行为来面对她看不起的凡人,她最常用的应是无视他们。可是如今……“您没必要对我的朋友!”
王十一维护了梁七。可梁七心中没感到半分高兴之意,她只觉得无助与心底委屈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花了眼睛。手上的烧饼终是被王十一拿下了,王十一搂住她的肩膀,走到一旁,安慰她说:“对不起,忘了和你说了,我师父、她不喜凡间吃食,你不要多想。她不要,我要。我吃两个!”说着,王十一竖起两根手指,笑眯眯地把饼放到嘴边,咬下一口。
梁七看着王十一这副样子,抹去眼角泪水,难得露出了笑。王十一这些行为并未消去她心中昭师对她鄙夷事实的自卑与苦涩,只是在面对好友如此的好心之下,她还是选择接受这份好意,于是她摇头,回头看向骑在马背上正侧头看着她两个弟弟的昭师,对王十一说:“我没事……三年前我就知道你师父不喜欢我……”
“没有!她不是不喜欢你。”王十一着急地说。她拿着饼的两只手上下挥舞,整个人为了维护师父的形象与安慰被自己师父残忍甚至恶意伤害的好友而双手并用,“其实我师父吧,她对谁都这样。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
“知道了。谢谢你。”
梁七擦了眼泪,唤来那两个弟弟,问王十一:“我想要带着他们一起去,可以吗?他们以为我是去玩的,非要跟着我。”她的声音轻轻的,看着王十一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坦荡荡,反而多了许多敏感的疏离和隔阂。“你要是觉得不可以,我、我让他们回去,就是可能我也去不成了。不过没关系的,我们今后……会有机会的……”话说到最后,她的话音越来越弱了,她甚至不能十分自信地说自己以后还有机会和王十一在一起见面,何况游玩,去见识另一个世界。
就因为师父的那句伤人的话,阿七对我多了些、我无法言说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阿七竖起了篱墙,把她自己藏了进去。我该怎么办,才能让师父和阿七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王十一的喉咙有些发堵,她看着那两个肩挨肩的异父异母兄弟,他们歪头想要窥视梁七的哀伤,想要知道她为什么哭了,即使梁七再三说自己没有哭,却被他们两个断言说她肯定哭了。
他们的顽劣程度不相上下,偏偏梁七没办法制止他俩,她扬起的手不知为何又收了回去,直到她快速地瞥了一眼昭师,王十一才了然。师父的一句话,让阿七杯弓蛇影。她觉得心中很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梁七。
王十一的脑海中闪过三年前回去跟师兄师姐们谈论她交的朋友时的场景,她为师兄师姐们介绍着她记忆中的凡人朋友,跟师兄师姐们假设遇见某些情景时该怎么办。她说自己很喜欢她,就像她很喜欢自己一样,所以不舍得让她难过。
“那要是她、她不开心怎么办?她要是被我身边的人伤害了怎么办?或者说,我本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到了她怎么办?”
“噢噢,可是我觉得这些不适合她。你们不知道,她、她很……弱小,就像刚刚出生几天的小猫,没有保护自己的牙齿和利爪,但是她很可爱,特别是她笑起来的时候,真的、真的很可爱!”
“你们笑什么!我又没说谎!她也说我可爱啊……什么?才不是我足够强大,息娇师姐,你不要把她和宠物比好吗!她不是宠物!别笑了!”
原本已经止住眼泪的梁七又要被他们给气哭,王十一走过来,想要搂住她的肩膀,最终改成抱住她:“没关系。我们就是去玩的,我们一起去玩。”
她又想到了师兄师姐们对她的教导。
“朋友就是要敢于把自己的后背和软肋交付于对方,而对方坦然接受的同时不会用匕首划破你露出的脆弱肚皮。”
“武器的刃口是朝着外人的,而非自己人哦。”
“而且朋友是受伤时会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存在!”
“我们不是在谈朋友吗,我怎么感觉这个词的意义和‘家人’相近。”
“要好的朋友在一定程度上本来就可以说是家人嘛!”
多年后,王十一把这些师兄师姐们跟她说的,她珍藏许久,也记了许久的话告诉了情绪低落、精神有些恍惚的梁幼七,于是梁幼七问王十一当初为什么会找她这么差劲的一个人当朋友,王十一下意识驳斥说阿七才不差劲!没有丝毫犹豫,又笑着说没有为什么。
“你得相信自己的眼光吧,要是她真的一文不值,那你当初又为什么会和她做朋友呢?除非你孤单到找不到一个人说话。可是你明显不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