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门外的昭师,梁七与王十一也看着观外逆光笔直站着的昭师。她手上未拿剑,方才那铁叶子飞出,化作一朵花,又回旋回到她的手上,变成一朵铁花呈在她手掌。
原来他就是那个一直在云山路途中布下数个法阵的徐前辈。王十一一时忘了自己如今处境。敢直呼师父之名,而且还如此不礼貌,他与师父是旧相识?他为什么说师父收了他的东西?王十一看向昭师的眼神疑惑不已。
昭师抿着唇并不回应徐云山的质问,徐云山却咄咄逼人,怒道:“将我的东西还来!”
“敢拿我的东西,你活腻了与我说一声,我便成全你,我等了那么多年,叫你收了个渔翁利,我看起来像那螳螂还是像那蝉?!”
这人说话也是挺搞笑的。梁七深知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不笑是最好的,可她听了徐云山讲话,觉得很有趣,她想笑,便低下头去尽力想忍住,可嘴角仍旧控制不住上扬。
王十一虽疑团莫释,见自己师父也不回答,她如今还对昭师存在依赖,便替昭师辩解道:“我师父才不会乱拿别人东西!”
“你这小孩,闭嘴。蠢而不自知,真是可笑。”睨了王十一一眼,徐云山将她背后剑卸下,在王十一气得浑身发抖的怒火中将她的剑踢到左边梁钦彤与八咫脚边。
“前辈,您这是在折辱我!”王十一气得嗓音带了哭腔。她身为一介剑修,不仅剑不曾在手中,剑还遭人如此对待。
眼睁睁看着那把剑咕嘟咕嘟从剑中间向两边化为一滩浓稠黑水,并且蠕动,梁钦彤和八咫看看脸色不好的昭师,又看向那精神好似并不正常的徐云山,又看向被徐云山抓住的一面害怕得说不出话的姐姐,还有旁边也是被挟持的,此刻因剑丢失气恼不已,却无可奈何,只能含着泪水的王十一。
在此刻气氛下,梁钦彤看向他的姐姐,心中祈祷着姐姐可以平安无事,他掐着八咫的脸,悄悄与他说:“小胖子,你不是会喷火吗?你喷点火,把那个坏蛋烧跑……”
八咫抱着梁钦彤的手,吸着鼻涕,闻言,点头,而后连脸上也使上了力气,可那叫梁氏姐弟见过的火焰并未从八咫身上烧起。遑论梁钦彤的话叫徐云山瞧了他们一眼,并且用手指指着他俩,笑着说:“你俩小鬼头也是最好别惹我生气,不然我就叫你们也变成那样。”
他指着地上的黑稠的东西,笑着威胁这异性兄弟俩。抱住对方,梁钦彤瑟瑟发抖,一声不吭。他哪里还敢说话,这人要是真的把他们两个变成那个样子了怎么办。这俩难兄难弟也不敢跑到谁身后,寻求谁的庇佑。
玲珑观。天崖风。
一个疯子。两个疯子。
一个痴人。两个痴人。
他二人就此对峙良久,梁七在心中默默数着数,猜他俩谁会先在这场对峙中低头,或是直接就大开杀戒。不行,不能大开杀戒,我还不想死。
直到昭师收了那铁花,而后抬脚走进观内。
“你曾与我们有约。”昭师走到徐云山面前不过半丈处,从腰间荷包中拿出了徐云山要的东西,一朵红到发黑的绢花,叫人看了一眼便心悸的奇怪的绢花。“我是来赴约的。”
梁七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林小姐平日里经常戴的绢花,但是,她记得这朵花起初的时候并不是这种颜色。也许是我认错了?梁七困惑地盯着那朵绢花。
“你?”徐云山轻蔑地笑了,把王十一推回去给昭师。
扶住一脸懵就完好无损被退回给昭师的王十一,昭师道:“我。”
“她呢?”徐云山问。
“谁?”而昭师却是明知故问。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我以为会是她来找我兑现承诺,而不是你。”徐云山低头看着梁七的双髻,动手把那双髻绑成了兔子耳朵。
“她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昭师漫不经心地回答。
“可你还记得。”徐云山似笑非笑地看向昭师,他并不想揭穿贾连荼对自我的欺骗。因为他曾经也一样欺骗过自己。
“对,我还记得。”她抬起了下巴,似乎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是个贪婪又可怕的人。”徐云山给了她一个评价。
“所以我赢了。”
“但你赢得不光彩。”徐云山笑着看向她,这次他的笑中带了讥讽。
“即使不光彩,但是还是我赢了。”昭师道。
“迟早有一天你会输的,因为你太没有下限。”
“好像你有下限一样。”昭师冷笑回击道。
“我有。虽然我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是我也会救人育人助人。我的下限和我的底线一样,比较灵活。”徐云山皮笑肉不笑地说出此话,让昭师觉得自己仿佛听了一个笑话。
“你这种人是个异类。”
“你这个异类的范围有点广,若是将我置身人界,我确是异类,只是若将我置身修仙界,我大概是好正常的。就这个时代,大家精神状态都有点问题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徐云山说完这话,可能是觉得自己说的这话有些搞笑,结果自己先哈哈大笑。
吓得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质的梁七抖了一下。
“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徐云山拍了拍梁七的肩膀,仿佛在给她安心。
闻言,梁七看向王十一,王十一微不可闻地摇头。
“不信我?”徐云山看见了王十一的小动作,嘻嘻笑着道:“放心吧,我杀了这世上其他人,都不会杀了你这小姑娘的。”徐云山拨动梁七头上他绑成的兔耳朵,“小姑娘啊,今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现在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充满对徐云山的害怕。
这话叫昭师留了一个心眼。
昭师从来不能理解徐云山话里的有些意思和笑点,若是另一个人在此,她大概会和徐云山一起笑起来,然后说“是啊是啊,但是也不要讳疾忌医啊”,她说完这话之后,他们两个会再一起大笑起来,像是被谁打开了奇怪的开关,一直笑个不停。这么多年,昭师都无法否认,别人口中自己是个冷血动物的事实。
她为自己想到另一个人而感到恼怒与恶心,使劲压下脑海中那个人的一切与最后的诀别,她看向徐云山,冷冷说出那句话:“我并不觉得好笑。”
“我觉得好笑就行。把花给我。”徐云山朝昭师伸出手。
昭师手中的绢花顷刻间飞到徐云山手中。
把花放到面前,在场几人亲眼看着徐云山引出绢花上黑红两种气,吞入七窍之中。
待吸尽绢花黑红之气后,那朵绢花身上叫人会心悸发慌的感觉消失殆尽,而原本的白色也显现出来。谁能想到,这绢花原本是白色的呢。
将花随意丢在地上,后院的乌鸦飞了进来,叼走了绢花,只是还未停在树梢,那白色绢花便化作一团齑粉,随风散去了。
“我等了这么多年,陈年老伤终于好了。”徐云山吸完那朵绢花上的气之后,整个人竟显得容光焕发许多,看傻了除昭师外的几个小孩。
拍拍手掌,原本荒凉的玲珑观焕然一新,凭空变成一个真正的道观模样。
“你破境界了?”昭师不悦地看着不再枯败着脸色的徐云山,试探问道:“你如今是神游境?”
谁料徐云山并不想回答她,反而问她是否要在此处住上几日。
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近在眼前,昭师点头,以最恶毒的话恭喜徐云山道:“我希望你飞升失败。”
当年徐云山与她们说他会在这时飞升,昭师是不信的。可此刻看着徐云山,感受到他气场上的变化,与那副自信的样子,她只能祈祷徐云山飞升失败,不然她想要的东西就要随着徐云山飞走了。
“你真恶毒。”徐云山呸了一声昭师,吹了一声口哨,把后院的乌鸦唤来,让梁七伸出手。
战战兢兢地伸出手,乌鸦停在了她虎口之间。
睁着震惊的眼神看着徐云山,梁七的手抖了起来。乌鸦的趾并未咬进她的肉里,以至于站得有些不稳,翅膀一直扑扇着保持平衡,手上站着一只乌鸦,梁七内心别说有多激动了。
“让它带你们去住的地方吧。”
“你不会伤害我们吧?”梁七抬头问徐云山。
“不会。”
怎料徐云山说完这话,昭师冷笑,见得徐云山这副良善样子,恶心得她拆穿了徐云山面具下真正面目,她说出了关于林府背后的真相。
“你面前这人,便是林府灭门背后的推手。他当年扮做道士进入林府,骗得些钱财也就算了,可他与那假的林老爷一拍即合,建起那座要人命供养的黑色绣楼,多年来,已害多少人命。你那日不在,见不到那绣楼倒塌时地基上白骨累累,王十一见过那副场景,不过看她应是未与你说,否则你今日怎么有心情来做跟屁虫,毕竟林府灭门,只有你活着。”
昭师这话刺痛了梁七的心,叫她又想起那火海和毫无求生意志的林小姐来。
昭师又继续道:“莫说林老爷,他可是个两头吃的家伙,他转身又瞒着假的林老爷去与年纪轻轻的林小姐合作,把那朵白色的绢花交给林小姐。绢花会惑人心神,也会给她反抗的力量,林小姐原本就活得逼仄,痛苦,毫不犹豫接受了那朵绢花。而林小姐每杀一人,每有一次负面念头,绢花就会变红一分。”
如今红得如同墨的绢花……
“你信他,是要吃亏的。”昭师难得说了一句人话。
“贾连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这么多年,徐云山还是没改掉别人揭穿后就恼羞成怒的毛病。“我们半斤八两。当年我确实做了你说的那些事,我不会不承认。可你作为天崖风代掌门,来了这边又做了什么?你不也助纣为虐吗?少跟我扯什么此事是阴阳道的人该管的。我恶贯满盈,是恶人,那你这个过了这么多年,来找我这个恶人来赴约,要我这个恶人的东西的家伙又算什么呢?!我来到这世上几百年,杀过好人,也杀过坏人,我曾劫富济贫,也曾被人追杀得丢盔弃甲,你说出这些话,若是只为惹怒我,让我难堪,我也不介意杀多你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叫你瞧瞧当年我是如何让你师姐亭本舒输得心服口服,在我身边当了三年护法的!”
“徐云山!闭嘴!”从徐云山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昭师瞬间从袖中伸出一丛白丝,围捆住徐云山脖子,她收紧,便见徐云山的脸色蓦然变红,呼吸像是变得困难。
“你有什么资格生气呢,贾连荼?”丝毫不慌的徐云山手指轻触那丛白丝,白丝顷刻之间变成黑色,哗啦啦碎得掉了一地。“当年救我,与我有约的,本就不是你,若是我不想,你也只能灰溜溜地北返天崖风了。”
王十一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师父如此怒火且眼神中蕴着恨意的样子。她本就冷冽,如今被徐云山说上几句,戳中她的心肺,那副样子,恨不得立马拔剑杀了徐云山。只是她又没有动作,站在徐云山面前冷冷地看着他,听他数落自己。
“如今的你,有了与当年截然不同的高贵身份,你习惯了颐指气使,习惯了别人对你的敬畏,习惯了高高在上,你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跟在亭本舒背后,说不出一句话,眼神一直追随她的贾连荼了。如今的你,可是天崖风新的掌门,道号‘昭师’的昭师道人啊。”徐云山这话,像是在缅怀过去的贾连荼,又像是在嘲讽如今的昭师。
“我忘了,你最会伶牙俐齿。”当年尚还有人挡在她的身前,可是如今却没有了。
昭师说完,转身出了道观。
目睹这场争吵的几个孩子,齐齐看向了徐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