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子敬此时庆幸自己是跪坐着,不至于像先前一般腿软,脸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他已打定,若是宣宗问起,便拿自己儿子前些日子生的一场大病搪塞过去。只是眼前的新皇并未深究,笑着同他讲:“程卿今日若无事,不如再陪朕聊会——不谈国事。”像是宽慰他似的,宣宗在后面还补充了一句。
大秋天的,程子敬只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不答应那是断然不行,答应了又不知哪处要说错话,只能硬着头皮应声,看见宣宗倒是高兴得很。“爱卿可知,朕近来又重读了一遍《孙子兵法》,也算是小有心得。”
“这……陛下,臣有罪,见识短浅鄙陋,不甚熟习于兵家变化。”程子敬只是煎熬,一来这是实话,二来宣宗是如何从皇三子的庶出王爷身份践祚的——纵然饶是他有十个头也不敢说——在众人心中甚是洞明。这景朝大好河山是当今圣上实实在在打下来的,在宣宗面前自称熟读兵法,像是给自己挖火坑跳下去的举措。
“怎么,程卿这嘴硬的臭毛病被家里媳妇治好了。”宣宗回身去拿他那本作了批注的《孙子》,边同他拉家常。然而当事人却完全没有感受到一点轻松的气氛,只觉得背后官服像是湿了一片,冷得慌,诚惶诚恐地答道:“微臣初预君子之列,言语多有不妥,子敬知罪,伏望陛下宽宏仁厚……”
“朕早就同爱卿说了今日不谈国事,怎的还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这番不给面子,让朕很难堪啊。”宣宗手里捏着那书脊,自高而下看向快要趴到地上去的程子敬,“罢了罢了,程卿不通兵法——无妨,正如朕的弈棋也是刚学。”程笃德听了后面一番话,心中方要落下一块大石头,从地上汗流浃背地抬起头来,忽的听见宣宗又说了一句,霎时如五雷轰顶,不知东南西北了。
“朕今日也不见得白忙活一趟:程卿平素所交游的人物里,可确实有靠这书吃饭的,同他说去便是。”
程子敬察觉到景宣宗在观察他,反而让他稍微放心少许:宣宗或许还不知情自己与卫明远一事,只是有所怀疑,因而诈他一番,好印证猜想正确与否。再者,宣宗手上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把柄。他调整了脸上的肌肉,显出一副相当惊愕的样子:“陛下,微臣牢牢谨记先师的教导‘臣事君以忠’,无一夕敢挟私害公,目无朝廷之尊;臣要是行朋党之事,市恩以招权,又怎会连日修家书教小犬守在那帛州,断了他回京的念想?——陛下都是知道的。只是这前朝朋党之风终究难破,如今微臣落得陛下如此猜忌,担忧浮云蔽日。臣中遭诽谤但无妨,朝中奸邪共济而有蠹邦政,臣没能为陛下分忧,才是天大的罪过啊。”
宣宗沉思片刻,最后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意思是这事就过去了。他指向棋局右上中的一处,“朕早些年间读《孙子》,最喜那一句‘兵者,诡道也’,所谓‘利而诱之’;近些日子来天下安宁些,朕见这道理在方寸棋盘上也说得通,”景宣宗将几个后下子取走,重摆了一遍方才黑白相持的局面。
“朕在此处落子,三面受围,可谓必死无疑;然而程卿为一目之利所诱,抬手就是吃子,殊不料断送一整片白子的气数,这正是朕所谓‘形在神散’,以致落入‘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的场面。爱卿以为呢?”景宣宗抬眼,相当强硬地要程尚书给个答复。
程子敬隐隐觉着这是在暗示些什么,硬着头皮连连应声道:“是,是。陛下圣明,不让文帝,非此则不能深察。”
景宣宗故作轻松地将十数吃下的白子在手中把玩,只是剑眉紧攒,反而不见得有那么燕然:“程卿倒是知道了甚么?”
“这……陛下所言扑杀,需是告诫微臣,小利不舍则必乱大谋——”
“——那鹤谷之事又是如何?”景朝新皇厉声道。
程子敬一惊,动作幅度猛得过大,衣角扫下了几枚边缘的棋子,落在席上发出一串闷响。他随即自持下来,理了理衣襟,恭顺地回复:“陛下,微臣实不知鹤谷有何事。陛下若是意指击退外侮的虞校尉,微臣斗胆进言,虽不知大体,然虞校尉勇略过人,纵然涉世浅了些,也不见得是贪小利而坏大事之人——当然,微臣也只是道听风闻——望陛下再思。”他是大概明白景宣宗此次诏他进宫一叙所为何事,但六部各相分划职权,若是被知道了刑部越过去干涉吏部一事,要惹出大祸来,不如借机换个话题为好。
宣宗盯了他半晌,脸上不现出失望,反而微笑起来,松快地说:“程卿言之有理,甚好,甚好。虽说今日不议国政,但爱卿所言,的确与朕若合一契。不过,朕提鹤谷,是想到附近古凉州遗迹,转思桓帝时有‘凉州三明’美谈。段纪明领义羌征讨,兵势颇盛;然彼时凉州刺史郭闳求军功小利而不得,将段熲诬告下狱,羌人乘隙而入,唐突诸郡;武威、张掖、酒泉沦陷,房屋尽焚,白骨成聚;老弱转乎沟渠,而壮者或被虏沦落为奴,或四散如鸟兽,朕每读至此,常思及静安口以西我朝百姓,扼腕惋惜,心有不忍。程卿若是知道这个道理,朕就放心了,只是要多同熟习之人说说,省得铸成祸国殃民的后果。走罢。”
程子敬还没来得及从最后一句话反应过来,宣宗就已先行下了逐客令。到门口时他悄悄回头,只见圣容被前来收拾布置的内侍所遮住,已经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