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仁二年,九月,榛陵。
名义上周澍是以榛陵县丞的身份安定下来了,但实际日子过得还是捉襟见肘,平日里开火都是困难事。孙善道某天到他那处坐了坐,看了一圈之后,说什么也要拉他到自己家吃晚饭。孙夫人倒是没意见,见了他像见了小辈一样高兴得很,头一天特意做了一道所谓“神仙豆腐”上桌——他以前在家乡也吃过豆腐,但不是这种翡翠色的,一问才知道磨了山上的臭黄荆,味道也算爽口。一日晚上饭后,孙善道问他说怎么不见出门走走看看,每日窝在县衙里面读县志。
周澍刚喝一口热茶,为了回复急匆匆咽下去,把他喉咙烫着了:“澍昔年读书,有闻君子好烦其令而民屡辍飧饔之事,只怕初来乍到,频繁出行不妥;二来读县志,也好知道当地民俗犯忌,免得出言不慎。”这是实话不假,但周澍还担心自己从前的经历太招摇,免不得被人指点。他自己一厢情愿是这么想的,但孙善道只是摇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各地因俗施设,而有所不同。举个例子,许多县有‘地方官兴利除弊,体察民情,必先访之缙绅’的说法,榛陵却没有;小友若是同他们打交道,便可知因此地深居山坳之中,百姓多以体力活为生,读书对他们而言短期益处有限,因而庠序难以开展,礼乐教化不易推行;因此,榛陵本地已有数十年未出一个士人,更遑论为仕为宦。孙某虽无意揣度朝廷,但为官者鲜有不为家乡荫泽之人,此地自然没有得到好处。久而久之,自成一套道德评价体系,见官而不尊,阳奉而阴违。小友的顾虑,自然也是无中生有的。”
周澍:“也就是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
孙善道:“非也。刁者,必先为恶。榛陵之民,有贪而不谋,所求温饱而已,故为恶者尠。”
周澍本还想继续问下去,若说榛陵如武陵人所误入桃花源一般自给自足也罢,但既然有贪,又为生不出旁门谋求之意?然而孙善道不愿意继续同他讲了,只是让他多出去走走,是不会打扰的。第二日下午,他便同孙友仁打了个招呼,换了便服出了衙门沿着土路往外逛,不久便到了璃水河附近。
璃水落差大,在狭窄处流速极快,飞湍喧豗,白沫横溅,更上游切出深谷,数十丈陡峭如刀切的石壁上见不到任何生物的踪迹,天然隔绝了两岸;但偏偏在一处地势差放缓,水流也由着漫布开来,浅下去不少,因地打了二百二十四座石蹬,露出水面一尺多,唤作“杜甫桥”,只是众说纷纭,不知与那大诗人杜工部有什么干系。这桥是青门和白鹊店两地往来的重要依托,修的很早,否则两处早就各自划分在不同县下,因它是交通要道,不断重修,或是稳固石桩,或是增串给行人方便的铁链,不一而足。秋冬适逢枯水期,杜甫桥也露出水面近二尺,倒是不怕湿了鞋子,只是听闻当地人雨季也要卷起裤腿在湍流中前行,周澍一时不知要不要夸他们胆大不惜命。
过了杜甫桥便到白鹊店,周澍随处走了走,确实如孙县令所言,当地人既不认识这恩科的“前”状元,也不在乎他舞弊下狱一事,除却青门几家店面接待山外的人开过世面,其他榛陵百姓随意得很。若是穿着官袍,或许还正看你两眼;若是像今日一样便服出行,那更是没人认得,只有一群大鹅见了外人追在他后面嘎嘎乱叫。
周澍好不容易摆脱掉,路过岸边一个青年,嘴里叼着根新折下来的狗尾巴草,正屏息凝神地在钓鱼,他走近些去瞧那箩筐,只见的空空荡荡。那青年被他影子一惊,猛的窜起来,手里的鱼竿都差点甩江里。但他上下瞅了瞅周澍,怪罪的神情一下就消了,只是急匆匆地赶上去问道:
“是新来的县丞老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