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澍正琢磨这人怎么认出他脸来,对方就相当自来熟地滔滔不绝道:“嗨,俺就说是嘛。周老爷,俺上回到青门的时候,在县衙外面见了您一面嘞——说是今天怎么有个瞅着眼生的,那叫啥——瞧俺这脑瓜——有了,‘小眼不识泰山’嘛。俺姓余,家里行二,不过村里都唤作‘水洼子’的,老爷您爱咋叫咋叫好了。俺这人除了水性好,平生就爱长眼界见世面,老爷您碰了啥毛病,保管来问,没啥俺说不上来的。诶,前些日子……”
周澍招架不住,只能把手摊开让对方停下来。本来他才来没几个月,勉强能听懂青门方言(还要在对方语速慢的情况下),现在两岸就隔了条河,这就“十里不同天”似的改了口音,加上眼前这人除却钓鱼水平外不愧是诨名“水洼子”,呱呱一片同连珠炮似的不歇,听得他头疼。对面还张着嘴,看他那副样子停下来了,拿短指甲用力地抠了抠头皮。
“你识字吗?”周澍没想好说啥,只是这气氛太尴尬了,脱口而出。
只是没想到“水洼子”说这个也能来劲:“嘿,您问对人了。俺可认识这里唯一一个识字的,大家都叫他白老三,住在青门村口那棵梳子树东边,您向里走两间——要小心那母夜叉家的狗,咬人可凶,俺被他前些日子撵了一路——白老三偶尔在外面浇菜。其他时间您去找他,他都闭门不出,去年狗娃他爹要找白老三写地契,敲破了门都没人应,还是孙老爷给解决的,您瞧瞧,这下没人惯着他那脾气了吧?噢对,”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睛贼溜溜地一转,像是有什么要事,“俺可知道一个方法能让那耳背老头出来,没告诉过别的。”
周澍耳朵嗡嗡的,也懒得细想他是真只告诉了他一个人还是传遍邻里街坊再每人多说一遍这句话撑场面,强撑着继续听。
“……您到那白老三家门口,大声喊‘鲫鱼’,您猜怎么找,他上次拿着拐子要来敲俺,这不就出来了吗。只是俺咋想咋不明白,鲫鱼汤多好喝呀,平常往锅里扔一对下去,毛香毛香的嘞,他咋地就看不惯。俺同您讲啊,上回在那个弯口,俺钓到一条……”
这次周澍不好意思打断他了,但也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只能扶住脑袋大概听个片段,也不知这些玩意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的,更不知道有没有用。什么这地方大部分人都姓余或者汪,狗娃的娘早没了他爹就是青门那边开店的,孙县令的马去年被饿死了那人第二天还醉在酒坛子边上,汪大娘家的小寡妇跟着船上男人跑了把大娘弄的背过气去……还不是全部。说了不知道多少,路上有人看见,同这边招手。周澍正心想自己不认识这人,该怎么回应,旁边的“水洼子”就噌得过去了同那人勾肩搭背的,原来是要去一起吃酒。他本想问问能不能同去,但见另一人看他的神色并不是很友善,“水洼子”同他介绍他也只是无所谓地“哦”了一声,转头就走,周时泽这打听的计划遂就此作罢。
他又在白鹊店晃悠了一会,地方实在小,也就县志上记的几十多户差不多。等回去的时候,那门子居然在这个点老老实实地杵在门口,见了他两眼发光急的要扑上来。边比划边解释,生怕他知道晚了。
周澍一听,也顾不得什么,直接一路小跑去见孙善道。
“榛陵居深山,而帛州最为穷僻,民多不识一字。澍为政宽严并济,犯者以法行之……”
——《景史·周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