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远来涵养极好,一会儿工夫脸上便满是笑容,对岳穆清道:“还未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岳穆清起身执礼道:“晚辈李明霄,山野匹夫不识规矩,未通禀名姓便擅闯贵庄,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庄主海涵。”他下山也就区区半个月,但江湖上的场面话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苏远来亲自询问,他心下虽然惴惴,但这几句话答得颇为得体。
苏远来满意点头道:“好说好说,观李少侠举手投足,颇有些功夫底子,不知师承哪门哪派,是哪位高人的弟子?”
一语惊得岳穆清出了一身冷汗,顿了顿方才答道:“晚辈跟一位乡下老武师学过一些皮毛功夫,也没什么门派。”
苏远来“哦”了一声,捋须道:“乡野之中,竟也藏龙卧虎,教得出李少侠这样的青年才俊?”
岳穆清心中暗暗叫苦,不意苏远来眼光竟如此毒辣。好在苏远来并非有意试探,随即便转了口风,问道:“然则未知李少侠莅临敝庄,有何贵干?”
岳穆清暗松口气,拱手道:“晚辈在路上受一位朋友所托,前来贺庄主大寿,并奉上宝剑一柄。”说着解下泰阿剑,双手奉上道:“此剑名为泰阿,乃是上古名剑,巨舟帮月前在淮水之滨掘出此剑,欲赠给苏庄主作寿礼,不料护送此剑的副帮主程世雄程前辈在路上被歹人所害,其时在下恰在其侧,故而受托将此剑带来,呈送给苏庄主。”
苏远来慨叹道:“为了区区一把剑,何至于要折损人命?”将宝剑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又问:“焦三侠既然与这位李少侠同来,想必是看过此剑了。若论识剑本领,天下间恐无胜于君者,不知焦三侠对这把剑有何评判?”
焦扬叉手道:“在下细细看了,这确实便是传说中的泰阿剑。泰阿剑是铸剑名家欧冶子与干将联手所铸,秦始皇当年曾佩带此剑,威服万邦,故称其为‘威道之剑’。此剑剑锋锐利,千年不坏,真是珍稀的藏品,绝世的宝物。”
苏远来闻言大喜:“果真?那这份寿礼,委实贵重得很啊。”再看那剑和岳穆清时,眼中透出的神气便又欣喜了几分。
岳穆清趁热打铁,忙道:“不瞒庄主说,晚辈此来贵庄,除了祝寿之外,还有一事求恳。”
苏远来哈哈一笑,道:“如此宝物岂有白送之理,便有求恳也是应该。少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岳穆清忙拜谢道:“是,晚辈先谢过庄主了。”当下将沧浪派如何向北掠地,如何与巨舟帮发生龃龉,巨舟帮如何不堪受迫的情形简要说了,接着诚恳地道:“巨舟帮知沧浪派沈掌门是庄主的乘龙快婿,因而奉上此剑,求庄主看在武林同道的义气上,劝沧浪派稍为收手,为巨舟帮留条活路。”
苏菡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夫君少年得志,不免心高气傲,这般行事,未免过激了。”
苏远来沉吟道:“李少侠所求,便只这一件事?”
岳穆清道:“便只这一件事。”
“然而李少侠并非巨舟帮中人?”
“不是。”
“那么李少侠与这位程副帮主是否沾亲带故,又或旧日相识?”
“也不是,我与他萍水相逢,只是敬他为人忠义,才愿帮他走一遭。”
苏远来“嘿”的一笑,摇了摇头,忽然道:“李少侠,这样吧,你看敝庄虽然僻处山南,比不得长安、洛阳、扬州城里的巨富,但奇珍异宝之流,倒也有一些,少侠若愿以此剑来换,也未尝不可。泰阿剑是名剑利器,李少侠不将到手宝剑据为己有也就罢了,可千里迢迢赶到此地,竟是为了他人生计,自己毫无所取,这不是太吃亏了么?”
岳穆清一呆,心想:这柄剑本来便不是我的,我怎么能自己拿了去?宝剑既不是我的,我又如何能拿它去换什么奇珍异宝?更何况珍宝什么的,于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便道:“吃亏不吃亏的,在下倒也没想过,只想请苏庄主答应我的请求便是。”
苏远来却道:“李少侠,倘若老夫不答允你所求恳之事,那又该怎么办?”
岳穆清心中一凛,暗想:程前辈所料分毫不差,苏庄主果然不愿居中斡旋。我若直说什么不合则携剑而去,双方把话说破了,凭我这点功夫,怎能讨得好去?而今之计,只好先向焦三侠求救。这般想着,眼睛便望向了焦扬。
焦扬当即会意,沉吟道:“庄主,泰阿剑实是不世出的宝贝,巨舟帮肯将此剑让出,其意之诚确是发自肺腑。而今之势,沧浪派已然雄跨江汉、北握淮水,在中南诸派中可称鹤立鸡群;巨舟帮原本便无甚野心,现下更已式微,实无必要将其斩尽杀绝。”
武卿若亦道:“庄主,古人捕猎尚知网开一面,更何况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冤仇,何必将事做绝?如今巨舟帮有意求和,不如顺水推舟,做这个人情去。”
苏远来抚颌道:“二位所说虽然有些道理,然而,在此事上,我有两不可说。”
焦扬怔道:“什么叫两不可说?”
苏远来伸出一个手指,道:“沧浪派与巨舟帮因地界生隙,而后又酿成种种事端,这之中是非曲折如何,李少侠只是耳闻,我等更未亲见。不明之事岂可轻率定论,这是一不可说。”
他说着又伸出一个手指,续道:“南雁既是我苏远来的贤婿,又是沧浪派掌门。掌门行事,应一心以壮大本门本派为计。如今让老夫去劝解南雁变更筹划,南雁倘若从我,是为不忠;倘不从我,是为不孝。我岂可陷他为不忠不孝之徒,这是二不可说。”
这一席话听得焦、武二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岳穆清见苏远来理直气壮,心里不由一沉,待想要辩解时,却觉无话可说。
便在这时,就见苏菡转身朝乃父盈盈一拜,柔声道:“爹爹,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苏远来诧异地望了她一眼,道:“你说。”
苏菡微微一笑,道:“是,女儿没有什么见识,只是方才听爹爹说不敢陷夫君于不忠不孝之地,女儿却想,江湖中人既论忠孝,亦论仁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谓之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谓之义。两派相争,且不论起因如何、孰强孰弱,总是不免互有折损,既伤天理,又违人情。如今巨舟帮固然希图罢手求和,又焉知沧浪派不愿过太平日子?爹爹你以长者身份循循善诱,让夫君罢了刀兵,两边化干戈为玉帛,免却杀伐苦事,既是大义,也是大仁。”
苏远来面露笑容,微微颔首。苏菡又道:“我听说泰阿宝剑得道则显,失道则隐;如今宝剑现身,恰正着落到我们苏家庄头上,那既是好兆头,也是暗有所指。想爹爹一念之仁,不定便换来多少人心,多少臂助。所谓仁者无敌,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远来心中颇为受用,笑呵呵道:“菡儿这张嘴最是伶俐,不错,你说得极有道理。”
岳穆清闻言,心中一块大石倏然落地,忙拜谢道:“多谢庄主!多谢长姑娘!”
苏远来哈哈一笑道:“李少侠,你太客气了。说老实话,你千里送剑,不图报酬,这等任侠尚义之举,老夫心中也很钦佩。眼下既然菡儿也这么说了,南雁又是他的夫君,巨舟帮的托付,你可以放心了。”
岳穆清道:“是,庄主有此善意,晚辈感激不尽。各位都有要事在身,在下这便告辞了。”便是团团一揖。
苏菁讶道:“李大哥,你的伤还未全好,何必这么急着走?我们庄中草药齐备,你在这里将养两日,不是更好?”
苏菡也面向岳穆清,福了一福:“李少侠虽不是巨舟帮中人,但既为贺爹爹大寿而来,哪能不喝一杯酒就走呢?明日便是爹爹寿辰,到时候敝庄要大宴一旬,李少侠何不多歇息几日,也让敝庄一尽地主之谊呢?”
岳穆清正待再言,却听得脚步腾腾,一名庄丁小步跑到堂门,大声通禀道:“沧浪派使者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