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修从老杰克店里出来的时候,那一屋子的船员散的已经差不多了,许多人喝的醉醺醺的,勾肩搭背,面红耳赤的相约去买点心……
明天就要出海,今天他们再去放纵一把,也是人之常情。
亚修心里也有些无言的难过。
这个年代的出海,危险性是很高的,往往一声再见之后就是永别,亚修心头被激起的那丝若有若无的情愫,被夜风一吹,就像涟漪,似乎不经意间摇曳,然后就将消失无踪了。
这朵写作紫罗兰,读作木棉的花朵,虽然就好像夏天吹起的那缕凉风,确实让亚修心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但人并不是只要看到美好的东西,就一定需要占有的,有时候只要欣赏,都足够让人心情愉悦。
他自嘲着宽慰自己如此想到,抬手压低了帽檐。
晚饭时外头突然起了薄雾,窗口的玻璃都沾满了水雾。
今晚也不知怎么,路灯的的光线又格外昏暗,云层又厚,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东区这边的路况不好,走夜路就需要更小心一些。
今天晚上的云层很厚,天空看不到几颗星星,冰冷的夜风卷着湿润的水汽,扑面凉飕飕的。
亚修摸着墙壁,朝着码头区的位置快步赶了几步路。
他要去的老巴顿的店,就坐落在东区和码头区交界的隐秘位置,表面上卖的是日常用品,实际上在为码头区不少帮派提供某些极具杀伤力的违禁品,也是亚修现在准备去的地方。
老巴顿是个外表削瘦憔悴的干巴老头,然而这个老头远远没有他表面那么人畜无害。
仅仅在亚修的印象里面,在他以前还不知道老巴顿私底下做什么买卖的时候,这个似乎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老头,就已经在那里开了五六年店了。
如果是平时亚修这种懒人多半就是坐马车,只不过今晚心情不太好,索性多走几步路当做散心。
虽然是饭点,这一片晚上的行人极其稀疏,伯萨莱斯只有两个地方晚上最热闹,一个是富人扎堆的西区,另外一个就是混迹着三教九流的码头区。
前者宛如一座不夜的城中之城,越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是热闹繁华、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后者则是另外一个极端,缺乏规则的约束,行走在白色和黑色之间,那些常年漂泊在外的船员、每天压抑工作的骡马们,总是需要一个比黑街安全一些的地方去宣泄情绪的。
至于黑街……
黑街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它本就是黑与白的混色,它在那里,混沌就在那里。
走到临近码头区的时候,薄雾散了许多,连天上的云层也浅淡了些,夜色更加浓厚,街道上房屋的轮廓潜藏在昏暗的灯光中,随着灯火的跳动就好像怪兽在呼吸,身躯细微地抖动起伏着。
银色的月辉洒落人间,却被高耸的楼道遮挡住了,灯光和阴影相互交错着,渐渐也有了人烟。
这些看似高耸的狭瘦矮楼间隔逼仄,一座挨着一座,白天时往往连阳光都照射不过来,每一层隔断了四个大概二十平米的房间,一个房间里往往塞了满满一家五六口人——有时候甚至还不止一家。
为了节省成本,许多人家是会和自己租不起房子的单身汉一块住,以分担房租的,反正屋里也没有床铺,只是在地上多铺一层破布,下面垫一些杂草、棉花的事情。
至于家具什么的,就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
而对于无产者而言,头顶有一个能够提供遮挡的天花板,身边有一面能够挡风的墙壁,甚至恐惧时偶尔还能有烛光照亮黑暗,比起被天席地,他们那么还能再多要求什么呢?
越是穷人,越能学会知足,那些不知足的,多数已经疯了。
亚修已经跨入了一条小巷,只要穿过这条幽暗的,积蓄了许多污水和垃圾的巷弄,再转一个弯,巴顿的小店就在眼前。
巷弄的角落里睡两个无家可归,了无依靠的流浪孤儿,衣衫褴褛的蜷缩依偎在一起,逼着眼已经睡着了,勉强用睡眠来抵御饥寒。
“饿……”
经过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个小孩睡梦中迷迷糊糊的,用稚嫩的声音委屈地说着梦话。
亚修停下脚步,蹲下去无言地看了半晌。
他们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盖了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大号老旧衣服,勉强算是能遮住一点冷风,自己穿在身上的衣服明显并不合身,衣领的位置松松垮垮的,外头的夜风一个劲往里钻,让这两个孩子一直微微耸着肩,仿佛这样就能挡掉夜风的吹袭一样。
这两个孩子大一点的应该有十一二岁了,小的那个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脸颊削瘦,使得颧骨高耸的有些吓人。
等到靠近一些,还可以嗅到他们身上散发着的,刺鼻的怪味——那是一种许久不洗澡,又混杂了垃圾、食物腐败等等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的复合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亚修揉了揉鼻子,重新站起来,不声不响的跨过了他们沉睡的位置。
老巴顿有一个很特殊的习惯,明明店铺门口不远就有更为明亮的燃气路灯,入夜后老巴顿的店门口却总是挂着一盏他自己点燃的煤油灯,一直等到关门回家时候他才会顺手带走。
即便是在之前下班的时间点,这座城市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可能会有单身贵族正好去咖啡店里闲坐一会儿,一天中难得有一些闲暇的时间,正好放空一下心情;
会有带着书卷气的年轻男女们面带羞涩,矜持地保持着亲近又不失分寸的距离,女孩手里小意地捏着花束,脸颊微红,男孩故意落后半步,说着些或许蹩脚却又有趣的笑话,未到恋爱的暧昧气息甜甜地、丝缕般萦绕在彼此间;
会有牵着孩子的父母遮掩住了白日的疲倦,吃完晚饭后相伴出来闲逛,将自己最得体的状态,温柔地展现给最亲密的家人……
而这家店除了门口悬挂着的那盏煤油灯驱散了些微的暮色,其他一切都显得分外冷清。
“有人在么?”
亚修进门前用指节在玻璃门上叩了几下,没有等到答复,已经施施然推门而入。
门轴的位置大概是很久没有上油了,推门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店里犹如平底惊雷,由于房中过于安静,明明并不大的话语在房中微微溅起了回音。
不过屋内最清晰的,还是那个悬挂在老巴顿背后,铜钟指针转动的滴答声。
柜台后面突然响起了类似木椅挤压释放后的响动,随后是一个听起来就十分干涩,让人联想到荒野中,被烈风吹起沙石的苍老声音,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要,买什么东西?”
一颗满是白发的头颅吃力地从柜台后面挪出来,慢慢地将下巴抵在桌面上,黑暗中还能看出他的脸颊轮廓瘦长,耳畔落下的头发几乎垂入满是皱痕的唇中。
这一幕若是出现在电影中,那部电影九成是鬼片。
不过亚修已经习惯了……
“老巴顿,我需要补充一点弦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