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阿爷叫你。”僧香上前从阿姐手中接过喂鸡的米盆,抓上一把投进食槽,“在西边的屋里,他让你小点声。”
“知道咧。”阿姐站起身来,在皱巴巴的裤腿上抹两下,转身向前院去。怪的是正寝此时房门紧闭,东厢亦然,老太婆和老伯都不见影子。
没那个关心他们的闲工夫,阿姐一路小跑,才要去推西厢的门,却迎头撞上从房内出来的邓上座。
阿姐下意识一缩脖子,预料中的巴掌却没落下来。
邓上座恼怒的表情才撑起一半,瞥一眼正寝紧闭的房门,便又僵在脸上。尴尬地将手收回,邓上座咳了咳,压低声音道:“你一会儿,跟我出去催夏税。”
‘你这么大声音还想瞒住那两个老不死?’阿姐腹诽着,面上倒是不显:“平日不都是大哥跟你去吗?这种好事还能轮得到我?”帮着记账的好活,从中克扣两三分没人知道,年年村里都有毛遂自荐的,但除了他亲女儿邓夷姜和亲儿子邓夷暑,他谁都信不过。
“你小声点!”邓上座忙上来捂她的嘴,提着领子将阿姐挪到一旁,“去牵牛,从后门走,悄悄的。”
“你不是让我专心伺候他们就行了吗?”阿姐对着正寝努了努嘴。
“催税能催多久?”邓上座啐道,“那宋夫人一看就是不通耕织的懒蛋,早上肯定起不来,快去快去。”
阿姐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争辩,点头应一声,再转回后院牛棚,套上车,从后门出去,发现邓上座已等在门外了。
“妈的,磨蹭什么呢?”
后脑勺被拍了一巴掌,阿姐没吭声,等邓上座扭着屁股爬上牛车,自觉牵着乌伯犍向村头去。
阿姐虽没跟邓上座一同收过租庸,却也偷偷跟着看过两回。先挑两家亲近的富户起头,再间或收几家软脚的中户儆猴,那几家贫苦户早知不可能痛痛快快交上,不过是走个过场,先敲打敲打而已。
哪些是借了钱的不敢不给面子,哪些是当惯了老赖的不打不服,邓上座心里门清,便拿出千般面孔,那崎岖的土路才颠簸过半,牛车已被塞得满满当当。
“诶诶诶,停下。”鞭梢点了点阿姐的头顶,邓上座已从牛车上跳下,“收完这家,今天就回去了。等着。”
闷声牵牛的阿姐抬头看了看:‘哦,王寡妇家。’
“额去打口水喝。”阿姐识趣地撂下一句,便将牛车拴在后院,自顾去井边研究那再平常不过的破木桶了。
邓上座咳一声,瞧着四周没人,装模作样溜达进了主屋。
“你他娘还有脸来?”不知是不是跟两个神仙待久了,阿姐也耳聪目明起来。
“催债?”女人恶狠狠地骂一句,又回头哄被吵醒的孩子,“阿文不哭,接着睡啊。”
“这不是好几个月没见了,想你吗?”邓上座腻人的声音令阿姐一阵干呕,忙又灌下两口清冽井水清肠。
“滚滚滚,你儿子在外面牵聚宝盆,你还敢在这儿胡闹?”隐约有女人将一团烂肉踹开的声音。
“嘿,我今儿是带二丫出来的。”邓上座不见着恼,声音更加恶心,“不然我哪敢进屋?”
“呵,你是怕你那婆娘再闹到县里去吧?”女人嘴还尖酸,但话到后已经软下来了,又转而奇道,“你侄不是疫病死了吗?还能来给你牵牛?”
“这又是谁传的浑话?”邓上座哭笑不得,“二丫不是好好的吗?不信你看你家后院。”
阿姐闻言连忙背过身去,听着身后绳枢咯吱吱撩开,片刻再度掩回,方才松了口气。
“虽瘦了些,看着倒结实,不像得病了啊。”女人疑惑地念着,继续道,“老孟不是说,这丫头被她弟弟传染了疫病,前日已经死了吗?”
“老三那是娘胎里带的弱症,都多少年了。”邓上座解释道,“二丫是我让她去州府送东西,这不昨个就回来了吗?你别听风就是雨的。”
“胡扯。”女人声音又厉,“不是疫病,村里那几个是怎么回事?五尺的汉子,去你家一趟就倒下了,现在是有出气没进气,还不知活几日。”
“哪年村里不得倒下几个伤暑的?这是赶上要交夏税,跟我装呢。”邓上座阴阳怪气道。
“还说呢,你家二丫那天在村里走,可是给大家吓得不轻。”女人心有戚戚,“你跟我说实话,她真没事?”
“肯定没事啊。”又是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甭提她了,赶紧让我......”
“慢着,你先把话说清楚,你来我这儿,不是也要我交粮吧?”女人警惕道。
“哎呦东娘,我平时给你的也不少了,这税,总得做做样子吧?”邓上座讨价还价道。
“啐,邓扒皮。”阿姐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
“你他娘的说什么?!”女人的声音陡然尖利,“姓邓的你不要脸!要不是你当年把我肚子搞大了,抓我男人去充军,老娘至于一年收成不到二十石?收我家的租庸?这是你儿子,你就该给我交租庸!”
“轻声,东娘,轻声。”邓上座忙上来捂女人的嘴,听声音已经吓破了胆,“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你可千万小点声。”
“唔,唔,呸!”女人啐一声,一巴掌将邓上座扇开,声音已多了三分哭腔,“滚,给老娘滚!”
见威逼利诱不成,邓上座只得灰溜溜出来,瞧见阿姐缩在牛车后面躲西晒,气得抬脚将人踹翻:“他娘的,你倒是睡得舒服。起来,牵牛,回家。”
阿姐随便拍两下衣裤,回头等着邓上座执鞭爬上牛背,慢吞吞牵牛向自家方向走去。
她清楚,今天这点钱粮好收,明个才是她二大爷显身手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