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队伍壮大了许多,除了在前头牵牛的阿姐,牛车上哼着荤调的邓上座,还有三五个昨日交了粮帛的壮丁。
他们会帮忙“想办法”,让那些拖欠租庸不缴的“刁民”。
这便是邓里正百试百灵的无上妙法,第一天乖乖交上租庸的“顺民”,若是帮里正将剩余的钱粮收齐,待清点完今年要上供的部分之后,里正也不会忘了他们的好处,酌情返他们一些钱粮。
凭着这个,邓上座年年能收齐租庸,在县里露脸。要知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尤其还是边塞,时值乱世,里正被打死都不稀罕,还想收夏秋两税?
“收齐”、“部分”、“好处”、“酌情”。这种没有半点说服力的遣词,还是架不住总有二傻子上当。况且他们中有不少都是向邓上座借了钱的,这点子好处,连还利都不够。
一众黔首,原就是散沙,同仇敌忾虽可覆舟,但只要被抓准破绽,挑动他们狗咬狗,便不攻自破,壁上观者当然坐收渔利。
今日阿姐轻松不少,不再需要将踢了淋尖的沉重粮帛抬上牛车,自有上赶着的帮忙。不过抢了两家,已有卖乖的将阿姐手中的牵绳一并接过,她也得个能与邓上座同坐牛车的待遇。
哪怕在大太阳下,这群人油汗和着沙尘的脸上还挤满了笑容——这是当然的,收缴上来的玩意儿里邓上座看不上的多半都会赏给他们。
苦活累活都有人干,阿姐难得清闲,跟在后面清点记账便是。然才点到老林家割下来的半斤未织完的麻,脚腕骤然被个粗粝的手攥住。
阿姐打了个寒颤,低头看去,是老林头枯槁的手,上面一条五寸长腐烂入骨的疮疤。她听说过这只手,她爹说过,当初在营里有个袍泽替他挡了一刀,后来他逃出兵营的时候还偷偷塞给他半块干粮,好像是姓林。
“二......二丫,不不,邓二姑娘......”老林头操着把破锣嗓子,听起来倒是与那不知名的老伯有三分像,“行行好,宽限我半个月。我麦子快熟了,我去墟市租个碾碨,半个月——不,十天,我一定能筹够租庸。”
阿姐没听他在说什么,也没往老林脸上多看一眼,抬脚踢了踢那铁箍似的手,自有乖觉的壮丁上来将老头子扯开:“五斗粟,老鸡一只,布二尺,麻半斤,折钱......二百一十五文,尚欠九贯七百八十五文。”
阿姐清楚这些东西在墟市值多少钱,也知道官府定的夏税有多少,便此前不知道,跟着那两个老不死在州府横行的时候也该知道了。
因此,她比邓林村的任何人都知道邓上座吃了多少回扣,县里又吃了多少回扣。
但,现在的价是邓上座定下的,她不需要想那么多,算她的账就是了。
“二姑娘,二姑娘,行行好,您行行好。”老林还待说什么,已被一把捂了嘴提到旁边,泪眼将昏花的视线冲开一片清明,眼睁睁看着那群强盗席卷茅屋。
邓上座红光满面地从茅舍出来,看到老林,便堆起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惊愕,忙上来推那壮汉一把:“小兔崽子咋这么不是东西呢?都乡里乡亲的,下手没个轻重。”
一旁有眼尖的清楚这是到了唱红脸的时候,忙一屁股将那壮汉拱开,也装模作样跟着邓上座将老林扶起:“里正教训的是,您瞧他这不长眼的。林老您别跟我哥一般见识。”
当哥的反应慢半拍,待回过神献殷勤已经晚了,气哼哼啐一声,自觉让开戏台子给他们两个演。
扶着老林站稳,邓上座还亲手帮他掸去尘土:“没磕着哪儿吧,老林?你当初下了战场可是瘸了一条腿,平时要小心啊。”
“里正,邓里正。”老林双膝一软便扑跪在地,“您宽限我几天,几天就成。”
“哎呦你这是干啥?起来,快起来。”邓上座这次只是装模作样拉两下,便由着老林磕头如捣蒜。
“您行行好,里正您行行好。”老林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翻来覆去只是求情。
“......唉,”邓上座装模作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是我不给你宽限,你看看你这差的赋税,哪是几天能填上的?况且你还欠了我不少钱,哪还有钱去租碾碨?你要是像老王那样能差科来抵也就罢了,你看看你这腿......唉,我也想帮你不是?”
听着皮包着的头骨砸在夯实的土地上那有节奏的闷响,邓上座又享受了片刻,才俯身将人扶起,状似为难道:“都是乡里,别说我不帮你,这样吧——县里的宋金吾你也认得,他家里正缺个洒扫的。我看你女儿模样牙口都好,你要同意,我帮你问问,高低能抵你一年的租庸。”
老林动作僵在原地,阿姐看到他脸上勃发的愤怒才冒个头,便又被熟稔的讨好笑容搅散成一滩臭泥。
那神情在烈日下清清楚楚映进她眼中,阿姐不禁一阵反胃。
是对老林吗?或是对二大爷?她不确定。
“您行行好,大姐儿她还小呢。”老林扯着邓上座的袖子不撒手,“再过两年,我婆娘教了她织绣,才能卖个好价不是?你知道,我婆娘的巧手,乡里出了名的。”
“老林,我这也是为你好,你再想想吧。”邓上座却不吃他这一套,撂下句“我明天还来”,便爬上乌伯犍,在老林混浊的磕头声中扬长而去。
载满脂膏的牛车挤不下阿姐的瘦骨,她便随在牛旁,被人群催逼着向前走去。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回了头。
一霎时,她能感觉到周围贪婪的视线均舔舐在她身上,唯独那个能决定她生死的亲人仍闲适仰躺在牛背上,甩着渗人的鞭。
“怎么?可怜他?”
阿姐清楚,她现在的位置没人不想要。不说周围这群伥鬼,便是那些被催缴赋税的——譬如老林也都虎视眈眈盯着她的位子。
只要她犯一丁点错,被邓上座厌弃,这群人就会迅速猛扑上来,将她剜心剖腹、敲骨榨髓,狠狠踩在脚下。
女孩木然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只不紧不慢伸手从牛车上掏出咬了半块的脏饼。
“饿咧。”
周围微微一静,然后不知谁起的头,一众青壮豺狼恶鬼皆哄然大笑。
贺她......
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