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上座说话自然十句有九句都是扯淡，不过对其他人而言未必不是好消息。譬如他说再来催债，但第二日一早便赶着驴去了城里。阿姐带头催税，自然不像邓扒皮那么难对付，老林头等人算是有惊无险又煎过一日。

日暖月寒，残阳渐去时自东边趟来一队沙舟，两头骆驼拉的车上覆了皮革遮阴。队伍行进不慢，但相当稳健，为首一人高头大马，自然是邓上座。

不必说，那是邓老九家的大姑娘回娘家了。

邓大姑娘小名唤作夷姜，未出阁时便是乡里闻名的闺秀。发如漆更净，肤似玉更温，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自不必说，仪态纤袅、流风回雪也不必提，单就一手蹙金孔雀的绣艺，在整个朔方镇都排得上号。

邓大姑娘人好，心肠更好，邓林村哪个没受过她的照拂？往年邓老九催税打脊的时候，有邓大姑娘帮着说两句好话，便得多宽限几日。

听邓上座的婆娘说，县司的令君明里暗里求娶了好几次，邓上座就是不松口。好在终于被他熬到邓大姑娘的美名传到州府，做了朔方镇行军司马的妾室，也算是飞出这麻雀窝了。

因而邓夷姜归宁的阵仗与阿姐返乡天差地别，邓林村二十余户百来人皆夹道相迎，若非护卫机敏，怕是进门都难。

不过么，所谓人走茶凉，嫁出去的邓夷姜逢年过节也不见得回来一次，能给村人带来的好处有限。这些夹道欢迎者，有多少是因为仰慕，有多少是为了贪行军司马的赏赐，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邓上座为了堵这群人的口，恭请吕用之，行真武灵应大醮，一来是祈福，二来也是给他们点甜头，宣泄一下近来催赋的戾气。

临近午时，吕用之着法衣登坛，宣咒，那模样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北方玄天，杳杳神君。虚危上应，龙蛇合形。腾天倒地，驱雷奔云。队仗千万，扫荡妖氛。劫终劫始，剪伐魔精。鬼神咸伏，龙虎潜奔。成震五岳，万灵咸遵。鸣钟击鼓，游行乾坤。搜捕逆鬼，破碎魔魂。得道之后，升入无形，和与道合真。”

鸣二十四通法鼓。

“嘁，卫灵咒都背不对，还来祈福行道？”阿姐跟着邓上座等人，降臣便百无聊赖倚着台下远处空落落的商摊，随口道，“大帅，您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有趣了？”

袁天罡视线疏疏落在台下跪着的几人身上，再转回吕用之，话自然是对降臣说的：“你去看过他所谓的‘仙丹’了？”

“......”

“......嘁。”降臣撇了撇嘴。

袁天罡并未追问缘由，只继续问道：“苍耳药性？”

“味苦、辛，性寒，有小毒。主治中风伤寒头痛，麻风癫痫，头痛湿痹，毒在骨髓，腰膝风毒。”降臣倒背如流。

“大黄药性？”袁天罡再问。

“泻下攻积，清热泻火，凉血解毒，逐瘀通经。”降臣对答如流，抢道，“附子味辛，性热，有毒。主治回阳救逆亡阳症；补火助阳肾阳虚诸症，脾肾阳虚症，阳虚水肿症，阳虚外感症；散寒止痛寒湿痹痛。肉豆蔻味辛，性温。温中行气，涩肠止泻，用于脾胃虚寒，久泻不止，脘腹胀痛，食少呕吐。”

“大黄、附子或肉豆蔻煎汤服之方，所见何处？”袁天罡问着，收回视线落在降臣陡然变色的脸上，“你可曾看过村中何人病重，是何症状？”

“......”降臣不语，一双浅淡的瞳仁垂下，迅速回忆入村后所遇点滴，又猛然抬头，将在场众人迅速扫了一遍。

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降臣凝眉深深看了袁天罡一眼，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她紧紧抿着唇，迟疑半晌，终是提气轻身，霎时不见了踪影。

直至那倩影被重重茅屋全然遮蔽，袁天罡才收回视线，再度望向台上的吕用之，悠远念道：“除邪辅正，道炁常臻，和与道合真。”

降臣许久未归，真武大醮却不会因此稍缓。枯燥无趣的祈福祭祀已毕，零星几个摊面便都开了张。

阿姐甩开邓上座等人，没一会儿便发现了袁天罡的身影——毕竟在村里这个身长的实在不多见。

艰难自堆在台下的人群中挤过，在袁天罡四周张望着：“欸，老伯，老太婆呢？”

“姐，你怎么总叫那个漂亮姐姐‘老太婆’呢？”小四一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衣摆，另一手则握着条油亮的馓子。

“小孩子别管那么多。”阿姐斥一声，又将目光转向袁天罡。

“有事？”袁天罡不答反问道。

“老三身边离不得人，但小四难得出来玩，不想这么快回去。”阿姐目光又转了转，确定降臣一时半刻回不来了，不由得叹了口气，片刻又双眼一亮，仰头道，“老伯，能不能烦你照看小四一会儿？”

“......”袁天罡垂首盯她两眼，方道，“你也放心？”

“老伯是大人物，又怎么会跟我们这些小民一般见识？”阿姐咧嘴一笑，转头握着弟弟的手道，“小四你先跟着这个老伯玩，姐姐要回家照顾哥哥。”边说着边从衣襟里摸出几个铜板来，“这个给你，想吃什么自己买啊。”

“姐我不要。”油腻腻的小手推开阿姐的铜板，举了举手中的馓子，“我吃这个。听说今日有舞象犀的，我看一会儿就回去。”

“乖。”阿姐揉两把弟弟乱糟糟的头，还是将铜板塞进他手里，“你先替姐姐拿着，要是用不着，回家再还我。”

小四黑圆的脸皱成一团，迟疑半晌，才将铜板接过：“行吧。”

阿姐珍而重之地将小四交到袁天罡手里，便一溜烟跑回家了。

邓林村集会甚小，袁天罡从头走到尾也用不了一瞬，但若是拖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便不同了。

小四改抓着袁天罡的衣摆，将满手油渍沁入那陈旧的棉料里，一双晶亮圆融的大眼睛滴溜溜自每一个摊位扫过，嘴里还碎念着：“老伯，我出生到现在还没见过这么热闹呢。逢年过节的，要在家照顾哥，也不能出门。”

“要是没有他，你和你姐姐的生活会好很多。”袁天罡随口道。

小四却摇了摇头：“哥本来没病这么重的。是爹娘出了事，为了不给姐添麻烦，痛了也不说，来二大爷家就病倒了。没有哥，我会死在长安。”

“如果要用你的命换他的命呢？”见孩子的视线定在糖画上，袁天罡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