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方皇后要为嘉靖解开勒在脖子上的绳套，但发觉那上面的死结已被勒得如同个小铁疙瘩，用手指根本甭想解开。她回手从头发上摘下一根金簪，侧坐在床榻上低俯下身子，用簪尖去挑拨死结。为了不刺到丈夫脖子，她的动作极其小心而精准。身旁贴身大宫女见状，急忙把落地宫灯挪动到最佳位置，以便使视线达到最好效果。一下、两下、三下……死结终于慢慢松散开来。待解开绳结，将锦绳向两边分开时，在场的人都禁不住“呀”地喊出了声——只见那脖子上被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并由于淤血而呈现为深绛紫色！

这时天光渐亮，工部尚书衔掌太医院事的许绅领着众太医也赶到了，他为昏迷不醒的皇上仔细把过脉，深知此种症状如不下猛药将淤血打下则难获疗效，而用猛药也可能因皇上体力不支导致危殆。但事已至此，只有舍命一搏。于是，他开出方剂，用桃仁、大黄、红花等下血药为嘉靖医治。辰时（上午七、八点钟）将药灌下，至未时（下午两、三点钟），嘉靖恢复知觉并开始大口吐血，吐出的紫色淤血有一、两升之多！此时嘉靖虽能断续发出声音，但仍极度虚弱，处于时醒时昏状态，不过许绅知道，皇上已无性命之虞了。

与此同时，审讯罪犯之事也由方皇后牵头进行。嘉靖事后回忆起来，自己吐血后再次苏醒不久，方皇后来禀报过审讯之事。但自己当时惊魂未定，根本无法思考，也说不出整句话来，只是点点头、摆摆手，勉强挤出句“但凭皇后处置”。没想到审讯结果是曹端妃、王宁嫔和伺候她俩的十六名宫女都有罪，并于当晚全部处以凌迟极刑！

对曹端妃参与谋杀，嘉靖从心底里感到怀疑。审讯结果中说：“端妃曹氏时虽不与，然始亦有谋。”这就是一项“莫须有”的罪名。不过，一来方皇后的及时赶到挽救了自己性命，嘉靖非常感激；二来审讯结果也有王宁嫔和数名宫女的指认为佐证，而现在这些人都已被处死，成了无从复查的“死案”。所以，嘉靖并没有为端妃的处置对皇后表示不满，而是密令崔文暗中调查此事。

不久，真相摆在了他面前：说端妃“始亦有谋”毫无根据。一是崔文仔细查对了文书房太监和女官彤史的内宫起居记录，发现至少在两个月以上时间里，曹端妃和王宁嫔都没有可能见面，更甭提有什么密谋。二是此案主犯之一杨金英的作案动机是妹妹杨金蕊因小错被惩罚致死，而杨金蕊原是王宁嫔的宫女，故宁嫔在行刺时以杨金英为骨干。但崔文从一名老宫女口中得知，杨金英虽是曹端妃的大宫女，但从未将妹妹惨死的事对端妃说过，因为端妃受皇上宠爱，怕说了对自己不利。三是行刺开始前，宁嫔以让端妃去洗澡、照看女儿为由将其支走，显然是怕端妃坏事。四是多名老宫女反映，端妃每日无论多忙，都要用一个时辰烧香拜佛，祈求皇上龙体金安、万寿无疆。如此等等，足以说明曹端妃是被冤害而死。

嘉靖心中又悲又恨，悲的是挚爱之人惨遭毒手，自己失去了相敬如宾、心心相印的曼妙佳人，从今往后，在这偌大皇宫里，自己又将成为寂寞伶仃的孤落之人。恨的是方皇后妒心毒辣，竟然乘自己命悬一线、无力理事之机制造冤案，铲除婚姻与情感上的宿敌。

“好啊皇后，不是想铲除异己以固恩宠吗？那就等着吧，早晚会有让你‘称心如意’的那一天！”他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但他仍然忘不了端妃，眼前、梦中时时会浮现出她的音容笑貌。为使追思之情有所慰籍，他将端妃父亲曹察由福建汀州府知府改任京师户部郎中。虽然表面上看是因端妃的过错使曹察由正四品降职为正五品，但实际上嘉靖却另有用意。他派崔文暗中与曹察会面，口头转达自己对“曹岳父”的慰问，并赏赐一笔可观的钱财作为抚恤金。曹察感激涕零，然而心中悲苦无以排解，便用皇上给的钱在家乡无锡硕放建了座看似怪异，实则饱含追思之情的宅邸。

硕放是无锡县东部乡镇，有京杭大运河、望虞河从境内流过，曹察建的宅邸坐落在望虞河南岸边。之所以选址在此颇有深意。传说楚霸王之妻虞姬是江苏常熟虞溪村人，她有两个妹妹，在得知虞姬被困陔下时非常担心，一直在村口守望姐姐归来。当霸王与虞姬遇难的消息传来，姐妹俩泪流成河，后人因而将此河命名为“望虞河”。很显然，曹察是借古喻今，表达爱女虽被株连，但实际上却是虞姬那样的帝王佳偶之意。

建宅坐北朝南是常识，而曹察却将宅院大门开在北面，因为北方面向京师，他要敞开大门，迎接爱女魂灵回家。门前有座青石牌坊，两根石柱代表父母双亲(谐“青”音)遥对京城，等待爱女归来，哪怕等到海枯石烂。门旁有两尊石狮，曹察让它们扭头回望，意为保护回到家乡的端妃。

院墙大门上方砖雕横匾刻“让里世家”四字，“里”通“理”，有“治理、规范”之意，故这四字意即“忍让”、“谦让”。端妃在宫中以谦忍为宗旨，虽然这并未使她躲过后宫残酷倾轧，但作为妇道美德，曹察要让它成为世代家训。

宅第正厅在第三进，面宽五间，进深十一架，全部用上等金丝楠木建成，也是曹察父爱的最集中体现。楠木有三种，一是香楠，二是金丝楠，三是水楠，故金丝楠也可泛称香楠。而“香”“想”谐音，“楠”则与无锡方言中的“囡（女儿）”谐音。所以，“香楠”者“想囡”也！曹察挖空心思，把无穷无尽的哀思都融进了这座“香楠厅”中。

穿越时光，这组建筑成为江苏省保存最完整、面积最大、选料最珍贵、历史最悠久、文物价值最高的明代楠木建筑。由于金丝楠树种已基本灭绝，也就不可能再有新的楠木建筑出现了。

各位看客，铺叙完“壬寅宫变”，小可意犹未尽，不免再赘言几句：宫女谋刺皇帝，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件。因为女子柔弱无助又禁锢于深宫，除非忍无可忍，她们才会去做这种令自己万劫不复的事情。那么，是什么让她们忍无可忍？又是什么使她们在忍无可忍之下组织起来？对于这些正史中语焉不详。《明史》载：“(嘉靖)二十一年，宫婢杨金英等谋弑逆，帝赖后救得免，乃进后父泰和伯锐爵为侯。初，曹妃有色，帝爱之，册为端妃。是夕，帝宿端妃宫。金英等伺帝熟寝，以组缢帝项，误为死结，得不绝。同事张金莲知事不就，走告后。后驰至，解组，帝苏。后命内监张佐等捕宫人杂治，言金英等弑逆，王宁嫔首谋。又曰：曹端妃虽不与，亦知谋。时帝病悸不能言，后传帝命收端妃、宁嫔及金英等悉砾于市，并诛其族属十余人。然妃实不知也。久之，帝始知其冤。”

《明世宗实录》载：“丁酉，宫婢杨金英等共谋大逆，伺上寝熟，以绳缢之，误为死结，得不殊。有张金莲者知事不就，走告皇后。后往救，获免。乃命太监张佐、高忠捕讯之。言‘金英与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姚淑翠、杨翠英、关梅秀、刘妙莲、陈菊花、王秀兰亲行弑逆，宁嫔王氏首谋，端妃曹氏时虽不与，然始亦有谋。张金莲事露，方告徐秋花、邓金香、张春景、黄玉莲，皆同谋者。’诏不分首从，悉磔之于市，仍锉尸枭示，并收斩其族属十人，给付功臣家为奴，二十人财产籍入。诸以异姓收系者，审辨出之。时诸婢为谋已久，圣躬几危，赖天之灵，逆谋不成。当是时，中外震惶，次日始知上体康豫，群心乃定。”

《世宗方皇后传》载：“(端)妃实不知也，以宠故及于难。帝遂衔后。”

《彤管拾遗》载：“二十一年十月，上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会所幸曹妃及王宁嫔侍上寝。寝酣，宫人杨金英等谋弑逆，用组系上颈，而以钗股杂刺上胯间。幸系组仓卒，误为殊死，结得不缩。金英惧，同事张金莲者，知事败，走告后。后驰至解组，上苏，然病悸不能言。后命太监张左、高忠捕宫人杂治。词首王宁嫔，云曹妃者虽不与，然亦知之。后乃传上命，收曹妃及金英等十余人磔于市。并捕斩其族属十余人而籍其家。先是曹妃有容色，上爱之，册为端妃，故每侍上寝。至是上稍愈，疑妃冤，曰：‘端妃，我所爱，宜无此心。’因德后救已，而翻以妃故憾后。是年进后父锐安平伯为安平侯，以报后功。”

这些就是基本史料，然其中疑点颇多。一是宫女“谋弑逆”的动因，二是“王宁嫔首谋”的缘由，三是宫女与王宁嫔之间的关系，正史中都只字未提，使“壬寅宫变”成了一桩无头有尾、无因有果的悬案。为使看客们从中得到更多信息与感触，小可不免还要做些梳理、探讨工作。

首先，凄惨而危殆的生存境况是宫女们忍无可忍的原因。在这方面，从《彤管拾遗》中可窥见端倪。该书传为某后宫女官所编，有一定可信度。内中说“上性卞，待宫人多不测，宫人惧。”“卞”者，“急躁”之谓。性情原本就固执、苛刻的嘉靖在长期服食丹药后变本加厉，更加性格残忍、喜怒无常，以小过而施重罚，使伺候他的人处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忧惧中。在“提铃”、“板着”、“蹲索”等非人刑罚下，许多人被折磨得不死也得脱层皮。据当时在皇宫中观政的朝鲜使臣记载：“皇帝虽宠宫人，若有微过，多不容恕，辄加菙楚，因此殒命者多至二百余人。”（注）这些惨死的宫女约占总人数的五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