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一名学生的时候,老喜欢上课盯着老师的黑板字出神,看起来就像在认真思考,后来进了医院工作,就喜欢在得空的时候盯着病患出神,想一想病情,想一想人生,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我盯得最久的是正对我办公桌的九号病床,病床外面是院里刚成立的时候种下的紫罗兰,夏天的时候垂下来,很好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正是冬天,窗外还没到花开的时候,我坐在这个病床上,听着现在在这里任职的医生分析着我的病情。
已经是在科室和死神赛跑了一辈子的人,对这些生啊死啊倒是看得挺通透。旁边的小护士问我,“老奶奶,你怎么一个人呀,你的亲人不来陪你吗?”
我笑着回答说,奶奶已经没有亲人了,奶奶在这世上只有自己了。
所以奶奶不在乎什么生啊死啊,奶奶只想在这里安静的坐会,看着你们工作,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小护士红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
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做了大半辈子医生,我没想到自己最后的时间也在医院陪着这群医生,不过这样也挺好,退休之后我就再也没踏进过医院了,或许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好好再看一看这里,好好的和这个世界道个别。
我喜欢在清醒的时候看着这些忙碌的人,看着他们不分昼夜的穿梭于各个科室,看着他们接待各种各样的病患处理各种各样的问题。我看着看着,想起来不少以前的事,有时候和小护士聊天,总能引得他们唏嘘不已。
接待病患嘛,总归是和人打交道,我见过太多人,见过太复杂的人性,有些事情尽管年代久远在医疗技术上没了什么参考价值,但是在人性这方面却总有共通之处。
我既看病人,也看病例,但我看得最多的,还是这里的医生。
比如,郑医生。我喜欢喊她小郑,她经常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们常常说不上什么话。她总是喜欢在没事的时候在病房里溜达,看看这看看那,有的时候坐在我曾经坐过的那个办公桌上,往我这个方向出神,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只不过这回,我成了那个被看着的病患。
有一回郑医生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往我这个方向直直地走过来,目光一点也不躲避的看着我,我知道她是有话想和我说,但是还没走过来,就被一个突发的患者叫走了。
于是后来趁她溜达到我这边,我喊住了她,对她招招手,笑着让她坐到我身边来。
“窗外的紫罗兰,夏天的时候很好看,不是吗?”我这样打开话匣子,我俩的目光就一齐看着窗外的那株尚未开放的花朵,我对她笑了笑,告诉她自己之前就是这里的医生,这株紫罗兰,是当年我父亲在医院刚成立的时候栽下的,那个时候还只有半个人高,哪像现在,三楼的窗外也只能看见它的一半。
她也笑了,很小心的问道,“您父亲是江建兴江院长?我记得他的手术好像在我们院里做的。”
我有些惊讶,因为那真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没想到郑医生这么年轻的医生竟然会问起。
我点着头,半是回答,半是回忆,“他的手术,我是主刀,当年啊,尽管条件没有现在好,可是完成度相当高,只不过他当时年纪已经很大了,术后感染的机率也很高,最后也没能挨过去。”
“那是很多年的事情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她深吸一口气,“江阿姨,我是那年你救过的小孩,我叫郑xx,和您父亲一样的病。”
现在轮到我深吸一口气了。
在失去的那些年里,我反复问过自己,一个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任何亲人,她将怎么度过。父亲的离世,带走了我生命中最后一盏火焰,我彻底陷入无尽的孤寂,不知道该怎样度过只剩下自己的余生。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了,在父亲之前是母亲,再之前是看着我长大的老人们,最初的最初,是二十八岁那年,我失去了自己毕生的挚爱,我的未婚夫在一场车祸中不幸罹难。
但是离别并不是你经历过一次,下一次就不那么痛苦了,相反,它是将痛苦绵延进此后无限的时光,随着日子拉长被一寸一寸刻进灵魂。一个人离世了,却带不走生者脑中的回忆,这些回忆的确会慢慢淡忘,但忘却的同时,是用自己的手给自己的心戳破一个洞,记忆模糊了,痛苦却清楚了。
我感到那段记忆又变成了一张网,网住了过去和现在,趁现在,我还有点时间,我来给您讲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可能很长,如果我没讲完,也不必太过好奇,因为故事的结尾你其实也能猜得到。
四十年前,我刚从美国学成归来,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四岁,风光无限啊,我跟着全院最好的医生学习,接连接手了几台大手术,得益于此,我的专业水平越来越高,收到的荣誉也越来越多。可是命运总喜欢捉弄人,在我最得意最春风的时候,迎来了千里之外的一个噩耗。我的未婚夫,Nann Frachiseur,在法国与一辆卡车发生对撞,永远离开了我们。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虽然早已经到了独立的年龄,但中国人对这一方面的教育始终是懵懂的,那是我第一次直面人生的真相,整整三年,我几乎每晚都能梦到他,看着他在我面前笑,教我说难说的法语,我们一起探讨了很多道理,尽管有时我们的意见相背,但最后他总是轻轻的对我笑,直到这个笑容将我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