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章 医者回忆录(2 / 2)生者启示录首页

我从梦中惊醒,他永远离开了。

漫长的时间里,一大半被用来遗忘,一大半用来铭记,直到四年之后,我收到了从他家乡寄来的一封信函,里面是他母亲的讣告,还有一封遗产继承书。我只知道这代表着他的案子结案了,但从未想过,他的母亲会随他而去,更未想过,在我们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他就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法国巴黎郊外的一座庄园,就是他留给我的全部。那个时候我已经平静的接受他离开的事实了,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像他一样与我产生灵魂的契合了。我仍然爱着他,思念着他,这件事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从前在想到他就会泛起疼痛的神经已经不再紧绷,因为我已经不需要欺骗自己他离开的事实,因为我已经很好的活在了对他的追思里。我会在一年里抽出一段日子,去法国他的故乡住上几天,那里也有好看的紫罗兰,然后写一些回忆或者是感想,在某个天晴的日子走到他的墓碑前,一句一句读给他听。

死亡是人生的必修课,如何对待它是我这一生都在学习的事情。

我进入医院的第八年,主动申请调入急诊科工作,我看过太多突然的离世,看过太多人间的疾苦,我以为我的心会变得越来越坚硬,但其实,它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不安。有人说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也有人说医生要悬壶济世兼济天下,但其实医生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也很悲痛,哪有医生亲眼见到自己的患者离去而不动容呢?哪有人能在每天人来人往的人流中被迫接受社会的各种现状而没有一丝忧虑呢?

但日子还得过,尽管每天都是忙碌,但对死亡的思考一直充斥着我的整个职业生涯。我见过患者因为梦想放弃手术最后倒在舞台的谢幕上,我见过一个孩子的离去压垮了两个家庭,我见过金钱的重压将人变得绝望而无助,我见过老人挣扎着在弥留之际要给子女说一声爱,我见过绝症之下的原谅祝福和心软。我见过太多太多。死亡本身或许没那么痛苦,但走向死亡的过程,和接受死亡的过程,叫人无法不动容。死亡,从来不仅仅是患者自己的事。

后来我的母亲被查出肝癌晚期,留给我们一家的时间不多了,从理智上,我知道不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但我和父亲都坚持让她不要放弃治疗,尽管如此,她还是回家了,那段日子我每天都想着早点下班回去陪着她。不到两个月,她就走了。但我和我爸,却再也走不出来了。

我每天走在医院的长廊里,有时看见家属在偷偷哭泣,有时又好像看见曾经我失去的患者在对我微笑,有时甚至看见我妈拎着保温盒给我送饭,但除了第一个,剩下两个都是做梦。

见多了悲欢离合会变得麻木吗?很多刚入职的学生这样问我,他们往往受不了一些打击,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面前俯首称臣,我想说不会麻木,因为麻木是基于理性的主动不感知,但是死亡对于人的意义早就超出了理性控制的范围。

没有哪一次死亡会真正打败你。

人知道自己最终是要死的,但这不妨碍今天好好活着。人知道自己终归要面对分别,于是在今天就要分外珍惜。

如果你觉得受不了了,就到医院的走廊上看看,窗外的花并不总是开得很好,人的一生也总有叶落归根的时候。我这样回答我的学生们。

不要带着情绪工作,这是我工作之后我父亲教给我的第一个原则。后来我把它教给我的学生。但有的时候,也难免意外。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已经从急诊科退了下来,刚刚做完一场大手术,就接到小徐的电话,叫我赶紧到急诊科去压场子,有人闹事。

被围在中间的是我的学生,刚工作两年,还是个经验不足的小毛孩。还没走近,就听见患者家属愤怒的控诉。

“哪有这样的医生啊?我的儿子现在还在里面躺着,他就在外面散布我儿子的谣言,说他是强奸犯,我儿子还这么年轻,怎么能叫你这么说呢!!?”

眼见着推搡逐渐演变成殴打,我赶紧示意保卫科拉人,本来打算了解完情况两边分别教训几句,这件事就算完了。但我那个学生,一根筋的不肯低头,以为自己是正义的义士,对我说,“今天的那个女孩是我和顾医生接的诊,撕裂性的伤害,女孩亲口指认的还能有错,要我说这种人救活了都不值得!”还没等我说出那句“就算有也是警察的事,我们要做的是保证患者的生命安全”,家属就不知道从哪抡出来一个长棍,一下把我那个学生打成了植物人。

因为这件事,我受了处分,医院也不愿意接手那个男孩的后续救治了,那个学生就躺在我曾经看过、现在躺着的九号病床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样子。不到一个月,他的家属也放弃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盒子,在我离开医院那天把我的心也抽去了。

我去了外国的战场,做了一年的无国界救援,回来的时候看见我的父亲老了很多,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快不行了。

一年的时间,在医疗物资极度缺乏的环境下,我手上的患者就算手术顺利也抗不过术后感染,我的父亲也是这么走的。现在想想,那一年,我做了无数次近乎完美的手术,但几乎没有一次我看到我的患者平安出院。

我有点讲不下去了,希望你能理解一个老人,她只是见多了死亡,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直到风情云淡的想起它们的一切。今天遇到小郑也是一个意外,那我最后再讲讲她的事情吧。

小郑是我在无国界救援的时候救下的孩子,和我父亲一样的症状,只不过我父亲是积劳过度导致,而小郑是因为战火的肆虐。那一场手术是我平生最紧张的手术,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最难忘的,不仅仅是因为它与后续我父亲的病有关,更重要的是,那是一次在几乎没有任何手术专业设备的支持下做的一场手术。我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找到她的血管,再凭借经验判断是否已经到合适的血压值,是否可以进行下一个步骤,整场手术一共五个小时,其中有三次,小郑差点就救不过来了。

那场手术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后来就回国了,我不知道小郑有没有活下来,尽管手术很成功,但那个时候我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看到一名手术之后的患者成功出院了,加上我的父亲,他也是因为术后的感染并发症导致死亡,我想小郑能活下来,这简直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惊喜。

我看着健康的她,好像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战火纷飞下无数渴望生存的眼睛,又好像透过这些眼睛看见无数可爱可敬的生命,看到一个个故事被死亡带入结局,也看到一个个人因为死亡而痛苦、怀疑、成长、蜕变。

我知道我的旅程也快走向终点了,死亡这门课,我一生都在努力思考它的答案,我有过各种各样不同的矛盾的想法,但我知道那些都不是答案,我们这一生可能都不会得到答案,但我们这一生,无疑要曾为它的答案彻夜难眠过。

就像今天,我坐在这里,我的生命已经充满了死亡的故事,但是我想说的是,伴随着这些死亡的故事,是一个个新生的思想飘扬在这世上,告诉活下来的人,生活有多么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