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条江上摆渡,已经四十年了。
说是摆渡,其实这只是最初的叫法。很久之前,在这里还只是一片荒芜的时候,湍急的江水冲走了一切可以在江上长存的东西,只留下了这条小船和我。
我是一个老人了,这条船和我一样老了。我和它是老朋友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都这样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但说起老朋友,这条河流才是我平生最大的知音。我经常和她谈话,我说着我的内心,也听她说话,听她时而咆哮时而迂回的谈吐和包容。
她包容了一切,十八岁的我背井离乡一无所有,是她接纳了我,也接纳了这条江上发生的一切,悲苦、喜乐、离别、不堪,所有的一切都被她静静看着,最后在漫漫长夜里流成江上滚滚向前的河流。
很多人不理解我,不理解我,一个船夫,在夜晚时常独自伫立在江边,对着江水逝去的方向,喃喃自语;不理解我,一个穷苦路上穷到尽头的普通人,拒绝了大把可以离开这里的机会,在这条江上一呆就是一辈子;不理解我,一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一无所有的人,却启迪了无数匆匆过路的旅客,在那些不断被人提起的故事里成了主角。
我全部的人生经验都来自于这条江水。她教会了我会的一切,她是我的母亲,我的知己,我的梦。
在所有的岁月的长河里,在那些不能被铭记不被确信的时刻里,有人铩羽而归,带着上个时代留下的烙印,有人无功而返,再也不会期盼生命的另一个春天。而我就在这里,无论今天是欢喜还是绝望,明天我都会在晨光破晓时走出茅屋,解开绳索,摇着船橹,陪着这条江水,直到我死在这条江上,成为她的一部分。
我从来没有主动抓过江里的一条鱼,但是江水会经常赐予我她的恩惠——在我起床走出茅屋的时候,看见几条鲜活着翻跳的鱼躺着屋外。在河的两岸,我曾用我二三十岁最旺盛的精力开垦了这片土地,这些付出的光阴最后变成了后来绝大部分时间我赖以生存的口粮。
现在,越来越少的人会想起我这个船夫了,越来越少的人知道,在这里还有一名老人,每日在江上摆渡两岸的旅人。但那些故事,永远不会被忘记,它们将在这片无垠的广袤的大地上被人们被一遍遍提起,直到所有的欢声笑语、痛苦哀怨都随时间融入了这片江水,直到这条江水也随时间融入这片大地,而那时,山川河流们也早已完成了它们的使命,黯然的归入大地。
而那时,我将作为这广袤大地的一份子,在自然的涅槃中实现我的圆满。
现在,我正对着江水,听着她今日的教诲,遥遥看着江雪掩去昨日旅客的脚印,遥遥望着江岸一线之下的红日暗淡的光辉罩住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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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四十年,说长也不长,最初的几年,我经常碰到逃难的人,他们步履匆匆,行李简省,眼睛微张,对发生的一切都很敏感。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们是逃难的,但是次数多了,反倒生出一种莫名的默契,他们常常不等我摆到岸边就已经作势往湍急的河里扎,而我也常常会在双方都不出声的前提下默默替他们把行李和小孩往船上送。
这些逃难的人大都为了躲避战乱,也有女子连夜出逃为了躲避结婚的。他们有时会在好不容易上了船之后,歇几口气,然后发出一些感叹,或有意或无意,那些话语都被我听着,而我从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只是在被问到时静静看着江水,对我而言,她说的话,就是答案。
“这人魔怔了吧,江水怎么可能会说话?!”
总有人这样讥笑,但他们不知道,江水的语言和人不一样,她总是在说话,不论你什么时候经过她,不论你是否经过她。这道理,我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午后顿悟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两天两夜连续赶路没有吃过饭了,饥饿几乎压垮了我,但我必须忍受。我知道自己现在这样都是自作自受,我整日花天酒地,几乎赌输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我的父亲被我活活气死,而那些追债的人日夜在我家门口等我,我的母亲不堪其扰也已重病傍身。那一夜她拿出家里祖传的玉镯,想叫我拿上它去逃命,我想自己是窝囊但不至于这么无可救药。她说完就咽气了,而我把她和父亲还有那个玉镯埋到了一起,就开始了向南的逃命之路。
我远离家乡,步入从未去过的深林。我只清楚,我不会再回来。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复返,我深深的忏悔自己的罪过,浑身痛苦,浑身充满死意。我尝够了厌恶和死亡的味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诱惑我,愉悦我,安抚我。我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宁,甚至死去。只求一道闪电将我击毙,一匹虎狼将我吞噬,一杯毒酒将我麻醉,让我遗忘,沉睡,永不醒来。
我走到江边,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树的树干伸向地面。我走过去,看到水里倒映出我灵魂骇人的空虚。是,我已走到尽头。倒不如毁掉自我,将生活粉碎,倒不如就这样直直的坠入江水,我看着她,似乎已做好准备,将我满身的污秽连同我肮脏的灵魂一齐倾倒进这江水里。
这时,江水似乎不满我的抉择,一阵极强的汹涌涌来,伴随着天空的一声惊雷。我跌落在地,疲倦地仰面朝天,沉沉的睡过去。
我已许久未曾这样的酣眠过,多时后醒来,仿佛过了十年。我听见江水温柔的涌动,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谁引领我前来。睁开双眼,我惊讶地望着头顶的大树和苍天回想。我努力想着过去发生的往事,可往事蒙着面纱,黯然的立于无限的远方。我只记得我抛弃了过去的生活,一心求死,我记得一道极强烈可以震撼我虚无所有寂寞乏力的灵魂的声音,直直地从我的脚脖,向上击打我的神经。
那是江水的声音。
我仿佛重获新生,也许我真的死了?又从一具新的躯壳中再生?可我认得自己,认得此处,认得我心中的“我”,一个十八岁就失去一切的狂妄自大不计后果的我。
我忍受无以复加的饥饿,继续沿河岸赶路,我倾听着淙淙的水声和体内饥饿的欢叫。我从未对一条江如此着迷,从未发觉江水的奔涌如此悦耳有力。我似乎觉得,江水要告诉我一些特别的事情,一些我从未领悟、尚待领悟的事情。在这条江中,我曾想过自溺。而今,那个绝望的我死去了,但新的我却深爱着湍流,我决定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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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船夫并不那么简单,至少最初几年是这样。我没有房子,没有金钱,就连这条船也是邻近村庄过路的好心人帮我炮制的。可我好像也拥有了许多,我永不停歇地向江水求教,首要的是学会抛弃激情和期盼,不论断、无成见地以寂静的心、侍奉和慷慨的灵去倾听。
我在倾听里获得了许多,来往的人将这条江视为他们前进路上的障碍,他们中有的人喋喋不休的讲着自己的人生,而我则专注的倾听。即便默不作声,讲述者也能感知到我在安静、坦诚、满怀期待地倾听。我既不褒扬也不挑剔,只是倾听。这也是我向江水学到的。
倾听给我带来了好运,很多人为了感谢我专心的听他们倾诉,慷慨地给予我吃食和干粮,有的过路人教我如何制船桨,如何补船和编篓。时日如飞,我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向我倾诉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也听了很多很多故事。其中充满了死亡、罪恶、痛苦的生活,苦难的人终日求索幸福的良方,而我也终日面对江水,求索生命的答案。
江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润中。对于江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的影子,也没有未来的影子。我的生活也是一条江。这条江用幻象,而非现实,隔开少年、成年,和现在的我。我的前世并非过去死亡和重归梵天亦并非未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本质和当下。
哦,难道不是时间令人痛苦?难道不是时间折磨人,令人恐惧?人一旦战胜时间,放逐时间,一切世上的苦难与仇恨不就被战胜,被放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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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可有许多声音?
王的声音、卒的声音、牧牛的声音、夜莺的声音、孕育者的声音、叹息者的声音,成千上万的声音?
一切受造者的声音皆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