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当万千声音同时响彻耳畔时,它所说的那个字?
而那天,我在江边顿悟的那个午后,我所听到的,那个极强烈可以震撼我虚无所有寂寞乏力的灵魂的声音,就是那个字。
夜晚,我常沉默地坐在岸边残株上听水。对我来说,这不仅是水声,也是生命之声,存在之声,永恒之声。我常在倾听时想到某次对话,某位我关注的船客的容貌与命运,想到死与童年。当河水诉说美好时,我为疑问得到答复而欣喜。
我在这样的思索中度过我的生命,尽可能帮助弱小,也尽可能把我的生命变得像她一样宽容,平静,喜悦。
大约这样过去了十年,一个女人在夜晚敲响了我的茅屋,我看的出来她已命不久矣,我的目光随着她的手转向她旁边的小男孩,感到我的灵魂汹涌起来。
月光下我仔细看女人的脸,认出她是我在逃难前的相好。而那个孩子,我认得,是我的儿子。
女人显然也没预料到在这里碰见我,她牵着儿子的手往上抬了抬,嘴里说着什么,就倒在了我面前。我知道她说的什么,我会照顾这个孩子,我对她承诺。
孩子很抗拒命运,不愿接受母亲离去的事实,我很疼惜他,很少叫他去做重活。但他似乎并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他很顽固,也有很多恶习不曾被约束。
他偷了船客的钱包,自己跑到邻近的村庄胡吃海喝,又在钱花光时悻悻的跟在我身边。他知道我不会打他,于是更加变本加厉的用他的反抗惩罚我。
我意识到孩子带来的不是幸福安宁,而是痛苦忧虑,可是我爱这个孩子,宁愿忍受爱的痛苦和忧虑,也不愿接受没有他的幸福和快乐。
几个月了,我多次求问江水,可江水只报之以嘲笑,她颤抖着嘲笑我的愚蠢,水归于水,年轻人归于年轻人,我却让他呆在一个让人不快的地方。可我怎能和他分开?我羞愧地轻声回答,给我点时间,你看,我正努力以爱和善意的忍耐争取他,赢得他的心。江水也将和他交谈,他将明白我的苦心。
次日一早,他不见了。随之无踪的还有小船和盛放船钱的树皮编织的双色篮萎,里面有些硬币。我发现小船泊在对岸,孩子已逃走。
我得去追他。一个孩子根本无法独自穿过森林。他会丧命。我得扎个竹筏过河也好把孩子带走的船取回。
可是他,我该放他走。他不再是孩子了,他会保护自己。他要回城里,他做得对。他做的,正是我耽搁的事。他设法走自己的路。我看见我在承受被人付之一笑的痛苦。不久,我也会嘲笑自己的痛苦。我常有此想法。送他回城里,回他母亲的亲人那里,把他交给一个能待他好的人。如果那里已无人,就带他去找个老师,不是为学知识,而是为让他回到孩子中,回到他的世界。
可是你看,我怎能把这个心硬的孩子送到那个世界去?难道他不会放肆地沉迷于享乐和权力,不会重复他父亲的过失,不会完全迷失于世俗的痛苦之中?
我已拿起斧子开始扎竹筏,用草绳捆扎竹後,之后我划向对岸。筏子被河水远远地冲向下游,我奋力逆流而进,终于抵达对岸。
我带了斧子,想着孩子为报复,为阻止我追赶,会将船桨扔掉或损坏。果然,船里没有船浆。
江水汹涌着,难道你没看出他的意思?难道你没看出他不愿被人跟随?
我无言,只想去寻找逃跑的孩子。
我在林中走了很久,意识到寻找毫无意义。儿子要么早已走出森林,抵达城里;要么还在路上。但他若见有人跟踪,定会躲藏起来。我继续思考,发觉自己并不为儿子担心。我心里清楚,儿子既不会丧命,也不会在林里发生意外。可我却不能停下脚步,不是为救孩子,只为盼着或许还能见上一面。我就这样一直走到城里。
我一无所获,最后无功而返。
朋友,去问河水吧!你听,它在发笑!你果真相信,你的蠢行,能免除他的蠢行?难道你通过教育、祈祷和劝诫,能保他免于轮回?难道你完全忘记了?是谁让你免于罪尊、贪婪和愚昧?是你父亲的教诲,老师的规劝,还是你自己的学识和求索?人独自行过生命,蒙受钻污,承担罪过,痛饮苦酒,寻觅出路。难道有人曾被父亲或老师一路庇护?你相信有人能避开这道路?或许他能,因为你爱他,你愿意保他免于苦难和失望?但是就算你替他舍命十次,恐怕也不能扭转他命运的一丝一毫!
失去儿子的伤口仍在灼痛,我见到携儿带女的船客总不免羡慕,哀怨:“为何我不拥有这万千人拥有的幸福?即便恶人、窃贼、强盗,也有爱他们、他们爱的孩子,为何独我没有?”
如今,我见到那些常客——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妇人,不再感到陌生:我理解他们。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我感同身受。
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父亲痴愚盲目地为独子骄傲,卖弄风情的年轻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宝和男人猎艳的目光——对现在的我来说,所有这些本能、简单、愚蠢,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不再幼稚。
我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我爱他们。我在他们的每种激情、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我在他们盲目的忠诚、盲目的强悍和坚韧中看到可爱和可敬之处。
可伤口依然灼痛。我苦苦思念着儿子。我耽于爱和柔情,任凭痛苦吞噬,体验一切爱的痴愚。这火焰无法自行熄灭。
这天,伤口又灼痛得厉害。被渴望折磨,我毅然渡河登岸,进城寻子。
正值旱季的河水轻柔涌动,水声却有些奇特:它在笑!它的确在笑。它清脆响亮地嘲笑着老船夫。我停下脚步,俯身贴近水面倾听。我看见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他的脸,这张脸似乎让他记起遗忘的往事。我沉思片刻,继而发觉这张脸跟一张他熟悉、热爱又敬畏的脸十分相似。那是父亲的脸,那个被我活活气死的父亲的脸。
我记起年轻时曾如何迫使父亲给他钱财,之后又将家产变卖,如何赌得倾家荡产,被迫背井离乡。难道父亲不是为我受苦,如同我现在为儿子受苦?这难道不是一幕奇异又荒谬的谐剧?不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河水笑着。是的,正是如此。一切未受尽的苦,未获得的救赎都会重来。苦难从未改变。我重新登船,返回茅舍。我想着父亲、儿子,内心挣扎着,几近绝望。我被河水嘲笑,也想跟随河水大声嘲笑自己和整个世界。啊,这伤口尚未风化,我的心仍在抗拒命运,我的苦难仍未绽放喜悦和胜利的光华。可我却感受到希望。
我听见了河水的笑声。但我尚未听见全部声音。我坐下来倾听,感到自己会听到更多。
我倾听河水温柔的合唱。我凝视水面,望见流动的水上浮现出许多画面:我看见孤单的父亲哀念着儿子,孤单的自己囚禁在对远方儿子的思念中;我看见孤单年少的儿子贪婪地疾进在炽烈的欲望之路上。每个人都奔向目标,被折磨,受苦难。河水痛苦地歌唱着,充满渴望地歌唱着,不断涌向目标,如泣如诉。
我加倍专注于倾听。父亲、自己和儿子的形象交汇。还有其他人,他们的形象交汇并融入河水,热切而痛苦地奔向目标。河水咏唱着,满载渴望,满载燃烧的苦痛和无法满足的欲望,奔向目标。我看见由我自己,我热爱的、认识的人,由所有人组成的河水奔涌着,浪花翻滚,痛苦地奔向多个目标,奔向瀑布、湖泊、湍流、大海;抵达目标,又奔向新的目标。水蒸腾,升空,化作雨,从天而降,又变成泉水、小溪、河流,再次融汇,再次奔涌。然而渴求之音有所改变,依旧呼啸,依旧满载痛苦和寻觅,其他声音,喜与悲、善与恶、笑与哀之声,成千上万种声音却加入进来。
最后变成一种声音,那个极强烈可以震撼我虚无所有寂寞乏力的灵魂的声音,那个在我十八岁午后拯救我于虚无、痛苦和罪恶之中得声音。
我站起身来,回到江边的茅屋,看见远处又有人过路,我撑起船篙,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