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五年，皇八女幼悟薨。

而我在不知不觉中，入宫满六年，已连失三女。

“瓀瓀......你醒了？”

赵祯的声音依然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温柔。

我疲惫地睁开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捋了捋我鬓边的头发，然后又掖了掖我的被子。

“睡吧，我要去上朝了，一会儿就回来陪你用早膳。”

“官家……”

就在他起身欲离开之时，我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袂。

“今天不去上朝了，好不好？”

他略一踌躇，终于还是没有从我手中扯出衣裳。然后，他就吩咐侍立在阁外的张茂则先生今日罢朝。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任性地要求身为皇帝的他留在我的身边，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要求。就这样，他再次回到了我的身边。

“幼悟的事，你不要太过伤神，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些年连续生育，损耗得厉害。我会亲自料理她的身后事的。”

“我们的女儿又没了。先是琬晚，后来是珍贞，现在连幼悟也没了。”

“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他安慰着我，更加用力地拥住我。可我分明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颤抖和不安。

这些年来，宫里的孩子接连夭折，无论皇子公主。我的幼悟走了，赵祯现在仅有福康公主一个女儿。

“瓀瓀，你说大娘娘看到朕现在这样，会不会甚是生气？”

大娘娘刘氏，赵祯的嫡母兼养母。官家幼年登基，刘氏一直垂帘听政，直至官家成年仍不愿还政于他，世人皆称她有效法武后之心。他们母子的感情其实算得上不错，只是后来出了李宸妃那么一档子事，渐渐疏远了。

“怎么突然说起大娘娘？”

“没什么。”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可我懂得他的意思。大娘娘那样一个强势的女人，如果看到他如今因为子嗣问题而被前朝大臣挟制，一定会气愤不已。

这些日子，赵祯一直在我阁中留宿，即使是照例该去探望皇后娘娘的十五，他也陪着我。他大概是觉得亏欠，在某天夜里向我提出要进秩我为贵妃位。

“陛下当真要封臣妾为妃？”

“你不愿意吗？”

他有些疑惑，拉过我的手。

“不，我要做皇后。”

赵祯的身体明显一僵，他放开了我的手，重又把我拥在怀里。

“你早就是我的妻子，是皇后娘娘了。只是清瑜并无过错，这些年治理后宫也算是井井有条，朕实在是无法废黜她，另立你为后。再者，她是曹彬的孙女，是功勋之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废了她会让那些老臣们寒心。”

“我没有在怨你，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只要有你有孩子就够了，至于什么中宫之位，那些都不算什么。”

他轻吻我的头发，复又开口：“太医说你气血不足，是连续生育所致，需要精心调养，恐怕两三年内都不能有孕，否则会损伤元气，折损寿命。”

“官家！”

我急急出声，想要反驳他的话，他却是阻止我说下去。

“孩子的事慢慢来，总是会有的。可朕绝对不许你先离开朕。”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几乎是在命令。我瞬了瞬目，最后乖乖答应。

赵祯比我年长十四岁，这个年纪几乎是差了一代人一样，所以每每说到“生死”之类的问题时，他总是会很严厉地告诉我说，我绝不可先他而逝。

“生死这种事怎么说得好，官家是万岁，妾哪里能比得上。可是，来日官家若是真的山陵崩，那妾必定追随至地下。”

“其实这对你很不公平，可若是你真的愿意这么做，我倒是很高兴。这样我们永远不会生离，不会死别。”

生离死别，多么遥远虚幻的事啊，如今被他这么一说，竟然莫名多了几分浪漫。

“没什么不公平的。遇到官家时，我就知道，运气已经给予了我这辈子都可以锦衣玉食的特权。”

回想初见赵祯那日，我在宫中的春宴上为他献舞，可仅仅是舞蹈中几次与他眼神交汇，他便在第二天晚间偷偷来舞娘练舞的后苑找我。婵娟那样皎洁，后苑的池塘那样波光粼粼。赵祯头戴金冠，身着朱红色圆领袍，他的面容那样俊朗，像是池塘中的月，可望不可即。

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一切，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了，他是可以庇护我一生的人，会是我这一生的底牌。

我假装崴脚，果然引起他的注意。

赵祯是一个性格极其温和的皇帝，他快步走来察看我的伤势，甚至还询问我是不是疼痛。我抬头楚楚望向他，或许是因为我年轻娇俏的容貌，他不由地又多了几分紧张。

“还能走路吗？”

我故意摇头，想看看他作何反应，然而却低估了他的大胆。他竟直接将我横抱起来，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带着我回到了他的福宁殿。

在那段不算太长的路上，我有些害怕，担心他叫来太医后为我诊治，却发现我只是假装崴脚。

是以我放软声音开口说道：“官家，奴家是......”

而他却轻笑一声：“是装的吗？”

言讫，他大笑起来，似乎是个少年人。

我大窘，直接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年轻君王和宫中舞娘仅仅是在宴会上眉目传情，一个便料定对方会来后苑寻找自己，一个便轻易戳破对方的把戏。这样的暧昧，恰恰泄露了我们二人的默契。

被赵祯带回福宁殿的翌日，他便下旨封我为清河郡君。我就这样凭借两面之缘，当上了他的娘子。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出挑的容貌是我得宠的根本。

贾妈妈同我说过，仙韶部的一众歌女舞娘中，甚至在后宫的妃嫔之中，我的容貌是都可以算上上等的。即使是官家早年间喜爱的茶商之女陈氏也并无我如此出挑。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赵祯对我的宠爱是令我自己都未曾设想过的。国朝崇尚节俭，身为皇帝的他亦是以身作则，唯独对我却是屡屡过分赏赐，绫罗绸缎流水一般被送入我的寝宫。不仅如此，他几乎是一月中有一旬的时间都在我阁中就寝。在我有了身孕后，更是几乎每天必来陪我玩笑说话，哄我开心。

那时他已有福康公主为女，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了，所以我以为他并不会对我这个孩子多上心，顶多希望是个男孩子，然我又料错了。

听宫人说，赵祯在我生产那日一直守在外殿，甚至几次想要冲进内室陪产，后来还是皇后来了才劝住他。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对我是特别的，是不一样的，不仅仅是皇帝对于妃妾的宠，更多的是平常的夫妻之爱。

再后来，琬晚感染风寒夭折，我又生育了四公主珍贞。“珍贞”无疑是一个无比僭越犯上的名字，虽然并不和赵祯的祯字完全相同，却是相同发音，同样需要避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