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三年冬,西南地动,逢大雪十日,百姓饥馑于道,官府闭门,流寇四起。
建武四年春,大旱,秧苗旱死于田。秋,蝗虫如风,与民争食。民饥食土,腹胀而死。
老人轻轻地搓开稻穗,一粒粒地放进嘴里嚼着,手心里的谷物嚼完了嘴里还在动着,仿佛这样就能瞒过肚子。身边传来“咕咕”声,老人怜爱地看着孙子,“吃吧,别让狗瞧见了。”
小孩灰头土脸地坐在路边,手心捧着一个糙米团,听见爷爷的叮嘱后,他长大嘴巴猛吞起来,噎得翻白眼也不肯吐出口中之物。
“慢点慢点”,老人帮小孩拍打后背。
“老才,官府施粥了!还不快去!”,一个中年人怀里揣着碗,身上裹着烂布,瘦得显出肋骨。
老人眼里的光亮了又瞬间熄灭,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没有钱呐,一文没有!”,官府为了显示出为民担忧,在城中支起铺子施粥,三文一碗,不少人为了有口吃的把儿女给卖了,换几个钱吃半年,儿女进了大户人家也不至于跟着自己饿死,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
老人望着孙子的头顶,满眼的怜惜与不舍。即便万分不舍,可为了孙子的性命着想,他决定先给自己卖了,让孙子饱餐一顿,再替孙子找好人家做个学徒或者仆人。
“这次不要钱!”,男子弯着腰轻声说,生怕被别人听见了。他见老人还不信,索性凑到耳边说,“来了个新吏,年纪轻,手腕可不得了,昨儿当街射杀了一个匪寇,外面的匪寇都不敢进城了!不说了,我要去领粥了,老天保佑天天有粥喝!”
男子虔诚地望着天,一步步地朝前挪着步子,在地上拖出了一条灰色的痕迹。
老人动了心,对孙子说,“阿贵,你在这不要走动,爷爷给你领粥喝!”
孩子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破口的泥碗。
老人摸了摸孙子的脑袋,拄着拐棍朝城中走。
不知走了多久,只见日头高挂,淡黄透明的日光将大地照得发亮,老人的影子越来越长。他顺着人流,望见一个台子上架起了锅,锅里飘着白气,这米香的白气勾着人的鼻子往前走。老人排在最后面,他很怕轮到他是没有粥了,或者突然要钱,若是他拿不出钱,准会被打一顿。
老人怯怯地打量起了衙役,他们慵懒地维持着秩序,一个眼神就杀得百姓缩了脑袋。衙役正准备朝一个插队的男人挥鞭,但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忽而将鞭子收到腰后,堆起了善意的笑容,这让刚抱头的男人不知所措。
老人顺着衙役的眼神看过去,见一个身着浅灰衣袍的男子正从马车中下来,他束发无冠,衣旧而整洁,一张年轻的脸上少有情绪的波动,最多不过是皱皱眉,由此显得老成。
“还要不要?”,衙役压低了声音,眼底藏着怒意。这从府库调出来的粮食可是他们的俸禄,如今饿死官,要撑死民吗!
老人浑身一激灵,他哆嗦地掏出碗,见稀薄的米粥从碗底升到了碗沿,他长吁一口气,这下孙儿可以饱餐一顿了。正当老人兴奋地往回走,不知脚底踩了什么,他右腿一抽搐,拐杖打飘,“砰”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碗碎成了几块,碗中的白粥似小珍珠般洒了一地。
周围的人发出“唏嘘”声,为摔倒的老人,也为洒地的白粥。衙役本能地扬鞭,“啪——”一声打在了老人的腿上,不解恨,又挥一鞭。
“住手!”,许巽呵斥道。
衙役作揖道,“回大人,贱民糟蹋粮食!”
许巽看了一眼蜷缩在地上的老人,心生不忍,“事已至此,打他也是无益。来人,将地上的粥与黄土相混,少时投给城中犬儿。”
衙役不敢不从,收了鞭子,弯腰混起了粥与土。
老人被人扶了起来,他拄着拐杖准备离去,但又被身后的声音给叫住了。回头一看,一个瓷碗伸到眼前。
“老人家,粥”,许巽将碗递到他面前。
许巽没想到自己能活着上任,从建康到泸州一路,他看到了许多流民,黄土面色,秸秆腰身,老幼提携。他的心也变得沉重庄肃。到任后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他不怕人报复。丧妻之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老人颤微微地接过碗,眼里含着莫名的情绪,他说不清这是激动还是感谢,总归是诚惶诚恐。
“草草民…叩谢大人!”,老人不自觉地弯了腿,但被人扶住了。
许巽抬手示意他起来,但老人执意叩拜。许巽也就没有强求,只是从人群中离开了。
良久,老人起身了,端着碗,一步三回头,直到铺子消失在转角,他才拄着拐杖急步走向孙儿。
许巽下令禁止衙役无端扰民,有犯者杖刑。为了渡过灾荒,他一面开铺施粥,一面严查土地,他清审恶绅霸主的田地,凡是抢夺之地都要物归原主。一些恶霸雇人杀他,事败之后逃到了别处,许巽顺势将地分给贫农。
“公子,你又要去城外?”,巫山见许巽开始磨刀。他好奇许巽明知有人要害他,还整天在外面晃悠。
许巽“嗯”了一声,眼下泸州富商被劫了女儿,富商说只要官府能将女儿救出,他就将一半家财捐出。富商之财可救半城之民,这桩生意怎么划算呢?
“公子,我们打不过劫匪!”,巫山说。衙役十五人,府卫八人,算上府中奴仆才凑够三十人,可劫匪有百十人。
许巽闷声磨着刀,将刀口打磨得尖薄光闪,一片黄叶飘到青石,霎时被搓得粉碎。
深秋多雨,雨声淅沥,这久违的甘霖湿润了干涸已久的大地。透明的雨落在泸州上,飘摇的船在雾里行波,穿过一丛丛遮拦的芦苇,云水深处传来“啪嗒”折枝声。
许巽坐在船头,纤长的芦苇拂过脸颊,绒花沾在灰白的衣领上,他伸手折断一枝芦苇,坚韧的苇片划破了他的手心,沁出了细密的血珠。
“怎么这么不小心——”
许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猛然抬头,温柔的声音消失了,眼前只是无尽的迷雾。这雾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雾散了,东边的山间衔着红日,日光照在水面上,一片霞光万象。纤细的芦苇在雾色与晚霞中摇曳,勾勒出一幅宁静柔美的画,而这画儿即将步入深沉的暗夜中,期待黎明的晨光。
泸州富商冷家许诺,只要官府能救出冷家小姐,那么他就将一半家产捐出,还施粥百日,修缮佛寺,为民祈福。
九月末,官府倾巢而出,带着磨好的刀剑往山中剿匪。初次逢雨,山路泥泞,贼匪借着山势往下投石,三死九伤。官府算卦,择良日入山,初吉,两方火拼之际,忽逢大雾,贼匪熟识山路,官兵伤亡过半。
许巽右臂中箭,躺了半月后又要剿匪,巫山为了让他不送死,在饭菜里下了软筋散,这让许巽只有翻书的力气而无奔走的能力。
巫山不解,明明是送死的勾当,许巽为何还要去做。若是在以前,许巽定是计划周祥,如今怎么变得这般莽撞。
一日,巫山端了一盘糕点放在书桌上,好言相劝,“公子,府兵皆有亲眷家人,若无周密之计,何必送死?”,他的言外之意是不应该让他人来为个人的悲伤陪葬。
许巽翻着医书并未理会巫山。
巫山一把夺过许巽的书,气愤道,“公子,我会千百种毒药,你以为看这本破书就能自愈?你的伤口不在肩膀上,在心上!”
巫山眼圈泛红,壮士委屈,看起来非常滑稽。许巽淡淡地说,“不试怎么知道?治病如此,剿匪亦如此!”
巫山紧纂着书,轻微用了便会将其捏碎。他吸了吸鼻涕,咬牙切齿地说,“公子,城中百姓说你仁慈多爱,特别是流民苦农,你的名声已经传出了泸州城。可是,你对府兵,对官员呢?他们也是人,难道只有卑弱之人才能得到你的垂青,而自强者就该殉道吗!”
许巽眉头微动,他自白道,“以强救弱,自古如此!官者既食皇粮,岂能袖手旁观?民本商末,民贵君轻,我没有错。”
巫山语塞,他一向不善言辞,今日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既然说不赢许巽,他转身离去,临走还将书攥在手里,出门一抛,扔到树上去了。
巫山很苦恼。师傅说,若是异星人有变恶的趋势,那便一刀了结。可是,说得轻巧,相处这许多年,他是真不忍心亲手杀了许巽。如若不然,研究一种令人无痛的毒药算了,如此,与师傅,与许巽都有了交代。
“不至于,不至于”,巫山苦笑。一定是许巽走不出丧妻之痛,他的人品还是好的。
冬雪落,树林白。
许巽用官府的声誉从冷家借了钱,又用钱从六品堂借了人,本以为能一举歼灭匪寇,可谁知六品堂的人好吃懒做,不仅赖在官府吃喝,还盯上了冷家的财库。
冷老爷气病了。他责怪许巽未将女儿救出,反倒招惹了另一群劫匪。那六品堂是什么地方,半是杀手,半是流氓,若知这万两银钱是向六品堂招兵买马,还不如送给土匪呢!
夜间,许巽坐在昏暗的堂上,面对这一群稀稀拉拉的人群。
“大人,昨儿周公托梦于咱,明儿有雨雪,不宜出兵!”,一个男子躺在椅子上,打了一个饱嗝。
“大人,这儿天是越来越冷了,弟兄们的皮子破了,还望大人换身新的!”
“大人,那山有点高哇,弟兄的鞋也塌了,踩在石子上硌得慌,赶明大人给换一换!”
“大人”,男子听见上面没有声响,抬起眼皮睄了一眼许巽,见其面无表情,心里窃喜,咧着嘴说,“今儿的菜咸了,下次盐放少点!”
男子的笑还未绽开,他感到胸口剧痛,白眼一瞪,捂着胸口跪在地上。身边的小弟见状连忙去扶,还未走出一步就被白纷纷的剑给拦住了。
“你…下毒!”,男子呕出一口黑血,面色发青,眼珠子布满血丝。
许巽扫了一眼众人,平静地说,“噬魂草,需一个时辰内服解,否则,如此物般。”
男子蜷缩在地上,吼道,“给老子砍了他!”,他痛得浑身抽搐,指甲抠着脑袋,挠出几条血痕。
众人见老大如此情状遂不敢轻举妄动,踌躇不前,面面相觑。
烛火晃动,许巽的身影却无波澜,他半身隐在昏暗中,暴露在光中的脸也是无颜色的,孤瘦的影子映在一道屏风上,似破碎的黑洞。
“本官风闻,六品堂的规矩是主子死了,继任者需在场。长夜漫漫,继任者之事当是有个结果的!”,许巽扫了一眼众人,补充道,“当然,解药在这儿,你们也可以选择救他。”
见众人依旧踌躇,巫山心里一惊,他朝许巽望去,人依旧是三年前的模样,可就是少了点什么。
许巽冷笑一声,鼓起了掌。大堂内响起了缓慢而有节奏的掌声,每一声响都似拍打在人的心头上,充斥着无限的恐惧。他走到男子跟前儿,俯身观望着他,“你看,这就是你爱护的弟兄。你后悔了吗?”许巽迟疑了片刻,心里也开始难过起来,他甩袖起身朝堂上走去。
“来人,给他药!”,许巽背对着众人,面朝堂上“公明仁爱”的匾额。
众人开始骚动了,他们欲向前而止步,欲说话而闭口。沉寂,而又乱糟糟。
男子被扶在椅子上,强硬灌了一碗药后清醒了,他嘴边的血迹已经干了,衣领上湿漉漉的一片。他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愣愣地盯着地上的一滩乌血。
众人从沉寂到骚动,又从骚动到沉寂,面面相觑,不着一语。
“赵千字,我不动你,泸州就没人敢动你。泸州的六品堂还是你做主,天色晚了,回去休息吧,三日后是个好天气,可以上山试试了”,许巽开口道。
男子将目光从地上拔起,迟钝地看向了堂上的人,继而朝弟兄们望去。众人不敢与他对视,或低头不语,或抿嘴躲闪。
“赵某,在此谢过!三日后,泸州再无山匪!”,男子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这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男子浑身上下的气质变了一通,连说话都精神了。
大雪覆盖了山岭,极目纵望,凸起的山脉宛如游走的银蛇,于纷纷白雪间伏息静伫。满山的巨木,盘桓着粗壮的枝干,彼此交集,遮过苍穹,也挡住了狂风飞雪。通往山上的路铺满了去年的枯叶,枯叶化作养分滋养了各种菌类。五彩斑斓的花伞点缀在一片苍茫之中,昭示着不屈的生命力。
一行灰褐色衣着的队伍从城门口列队,浩浩荡荡地朝山间走去。雪依旧下着,天也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人间的颜色原来这样单调。
许巽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上了素白单衣,外罩烟色大氅。束发无冠,神色漠然,宛若一个道家先生。他掀开车帷,凝神了半晌,又松手放了下来,端坐在车中养神。
不久,山间传来几声喊叫,接着锣鼓声喧,人马相杂,刀剑相磨。遮天的藤蔓与枝干被带有火油的箭簇点着了,火光照亮了一簇簇蘑菇,似受惊而无处逃窜的小精灵。
山间的雪被踩踏成数条通往山上的路,靴子的黑泥,温热的红血,让沉寂的山热闹起来。接着,苍白的天上飘起了红灯笼,灯笼被一箭射下,燃烧的灯笼顺着风吹到了山寨中,点燃了一个又一个营房。
山顶上十分热闹。穿着各式衣着的人在厮杀着,人呼出的热气融化了雪,屋檐上的雪水滴落在地,混着斑驳的血迹,蜿蜒如小河。
不应该有战争。许巽摇头。
恶人死尽了,天下也就安定了。许巽蹙眉。
“不要杀他!”,一个急切的女声从屋檐下传来。
许巽闻声望过去,见一个黄衣女子挡在刀下,她身后蜷缩着一个褴褛肮脏的人。
赵千字举刀愣了片刻,朝许巽看去,见许巽面无表情,他遂即一把扯开女子,握刀下刺,血喷在他的脸上。刀下的人至死未叫一声,依旧是蜷缩着,卧在雪地里。
黄衣女子跪在那男子身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似扎到刺般缩了回来,接着爆发出悲戚的哭嚎声。风雪绕着她的衣裙,吹落了眼角的泪水,她举袖擦了擦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许巽。
“他是贼”,许巽开口道。
“那你是谁?”,女子质问道。
“我是泸州刺史”,许巽回答道。
“他是好人,你杀了一个好人!”,女子情绪又激动了,她愤恨道。
“他是山上的?”,许巽略带疑惑。
“是又怎样!”,女子吼道。
许巽沉默了半晌,继而开口道,“官府剿匪,凡有阻拦者,同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雪里回响。
赵千字在雪地里一路小跑,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山匪全灭,这怎么不算是个好消息呢?
许巽按照约定为六品堂捐资,至于这钱,自然是冷家出。他没猜错,那个黄衣女子就是冷家小姐。开始的时候她还不愿意下山,赵千字拿土匪的尸身做胁,为了保全恩人的尸身,冷小姐还是妥协了。
当回城的马车行驶到城门口时,冷小姐回首望见远处的山上飘着浓浓黑烟。烧山了,泸州刺史烧山了。
冷小姐对许巽说,她绝不会让冷家给官府一分钱。
事实证明,冷老爷是一家之主,他不仅没有听信女儿的意见,还有意将女儿嫁予刺史。若是从前,冷家的门槛可是高的很,非权贵富商不得攀之。现在,冷老爷只希望女儿能安生地过日子,对方是白身还是官家都不重要了。
对于这一门亲事,许巽自然是拒绝的。他已不打算再娶。冷老爷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见其不愿,也就没有再逼迫,但冷小姐寻死腻活非要嫁于救命恩人。
许巽为此感到诧异,他怀疑冷小姐要拿自己的后半生来报复他。他也并未好言相劝,只是让人紧闭府门,另外嘱咐衙役不可殴打来人。
冬至,雪停了。夜空在皎月下呈现出一种明净深远之态。月,圆而高,云际缥缈,紫气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