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夏玛是代表守望和永恒的神明,灾荒之年,战乱四起。当祖先们为了逃避被抓做奴隶的命运,拼命逃进阿尼夏玛顶后,命运并没有放过无辜的人们,人群之中爆发了瘟疫,得了病的人们四肢枯萎,无力走动,最终连呼吸的力气都被剥夺,硬生生窒息而死。是阿尼夏玛垂怜这些无处可归的人们,不仅为他们提供了永恒的居所,还用她的泪水在半山腰汇聚成神湖阿尼贡巴。饮用了阿尼贡巴清澈的湖水之后,寨民们才摆脱了瘟疫的魔爪。
但是没有人见过阿尼夏玛的真容,传说就算是山里最古老的岩壁神庙中伫立着的阿尼夏玛的神像,也因为工匠无法把握阿尼夏玛的容貌,为她加上了遮掩面容的白纱。
在寨子里的神庙则在次仁的授意下蒙上了哈达。
“我的话可能会触怒您,但如果您要降罪,也只惩罚我吧。我是扶昔寨的寨长白马次仁,自从寨子有了自己的名字起,世世代代都在您的庇佑下。所以我是绝不会让小人占用神名,做出有辱阿尼夏玛的恶行的。”次仁沉下气来,用给寨民们开会时神气十足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解释着自己的主张,“您真的是阿尼夏玛吗?”
少女没有开口,她过于空灵的视线穿过他的身体,直抵被他遮挡的寨民们。次仁拿不准她的想法,脸上露出难办的神色,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也慢慢将垂在两侧的手握成拳头。
苍天之下所有抬起的视线都集中在次仁和少女身上,万物寂寥,似乎整个天地、整个阿尼夏玛顶都在等待着少女的答复。一切声音都悄然远去,以便人们能够听清阿尼夏玛的声音,不漏下一字一词。
阿尼夏玛终于凝起视线,抬眼看向次仁,缓缓点了点头。她终于开口,对次仁说出了她从禁区走下来后的第一句话:“肇始属于你,你在席卷,或者远去。”
“什么?”次仁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抿紧嘴唇不再发出声音。可阿尼夏玛不再说什么了,她再次沉下目光去,自顾自的将嘴唇合起,抿出向上弯曲的线,蹲下身子来,捧起一抔雪,高高的挥洒向天空。
她的动作非常柔美,正如那雕刻着她面容的神像以柔韧勾勒出这座山的女神的身体。自她手中被扬出的雪不是因体温彼此凝结的雪块,而是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雪花,整座山都被细钻似的光辉所笼罩,细碎的结晶反射着光辉,天地之间浮起白日星尘。
阿尼夏玛的脸上揉出不符合她身体年纪的慈爱笑容,柔软注视着那些洋洋洒洒,因她而起的白星,凝固在空中的动作也不像是将这些雪凝成的亮光挥出,更像是等待着飞鸟入怀,以欢迎的姿势展开臂膀。
太阳投下分身,笼着薄纱般的云落在阿尼夏玛身后的山尖,周围画出圆形的光晕。阳光结成治治光柱,照亮了阿尼夏玛足下的雪地。所有的光亮都盛进了山的眼眸,山神阿尼夏玛伫立于禁区之下的无神之地,将她捧着不知千万年的光芒一口气全洒出去。她无需再开口多言去证明自己,只凭着这神造的美景,寨民们便再次五体投地的伏入树影。
还在嘴硬的长措和孔苏在目睹这突如其来的神力后,以奇怪的默契不约而同的呆在原地,愣愣的注视着阿尼夏玛的身影。恍惚间,阿尼夏玛侧过脸,用那双漆黑的眼瞳接住了在她面前下落的光,用那优柔的笑面向着安静下来的孩子们那边,向着孔苏和长措那边。
阿尼夏玛满意的笑道:“至善。”
次仁眼神中满是凝重,他重新向阿尼夏玛跪下去,回头扫了眼人群末尾的身影,再看向挥落光芒,收回手的阿尼夏玛。他合掌向着阿尼夏玛拜了拜,随后语气严肃的询问着:“您此番塑了人身来到寨子,是需要我们为您献上什么吗?”
阿尼夏玛看着他,摇了摇头,“难得苏醒,我只是来收回我的力量。唯有如此,才能更好的庇护山中三千生灵。”她看着次仁向她低下去的头颅,伸出手将掌心悬在他的肩膀之上,“为我安排吧。”
次仁微不可闻的颤抖了一下身子,好似没跪稳。他很快沉下心来,侧头对着人群最末的老祭司说道,“平武,好好照看阿尼夏玛的肉身。你身为唯一的祭司,更适合担此重任。”
老祭司颤抖着脸颊上倾颓的皮肤,听见自己的名字后惶恐的抬头,看着次仁茫然的眨了两下眼睛,搓了搓手,不安的挪了个位置。他眼神躲闪间,鬼使神差的与阿尼夏玛对视。老祭司很快将头沉下去,满口答应:“……好,好。”
“平武自小就担任祭司,为我们传过不少次阿尼夏玛的口谕!还望您不要嫌弃我的安排,让平武继续侍奉。”次仁抿住了嘴唇,转头对阿尼夏玛点点头,侧过脸看向身后朝阿尼夏玛跪拜的人们。
人群中弥漫着低低的哭声,但是没有人敢越过次仁上前,去触碰阿尼夏玛。次仁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拳头,脱下自己羊毛里子的外袍,“您穿的这么少,山上风大,我担心您因此感上风寒,请披上外套吧!”
阿尼夏玛只是轻轻点头,“善。”
次仁立刻将外套伸过去,想要给阿尼夏玛披上外套,但阿尼夏玛却挡开了他的手,“你的意思我已知晓,走吧。”
次仁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后别过脸,瞪去老祭司的方向,“平武,你带着阿尼夏玛回去吧。”
老祭司几乎是把身体蜷缩起来,那张松垮的脸皱的像雪山之间暗藏的沟壑。他砸吧着嘴,因为他在寨中的威望和最老的年纪,这样对阿尼夏玛不敬的举动没有人开口苛责,“现在,现在吗?”他战战兢兢的确认。
“当然?你想等多久?”
“不,我的意思不是……好吧,阿尼夏玛大人,请和老头子来,老头子带您去今后的住处。”老祭司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他看了看阿尼夏玛,又看了看远处站着的孩子们,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划过孔苏的脸。随后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合上了正张开的嘴巴,深深的向阿尼夏玛低下头去,那副虔诚的面孔和他身旁跪拜着的人们别无二致。
孔苏被老祭司的眼神唤回神智,他匆忙收回定在阿尼夏玛身上的视线,拧起眉毛把在背后锢着他的长措甩开。雪地发出不满的尖叫,长措的身影被孔苏放倒在地。他吃痛的闷哼一声,却仍执拗的拽着孔苏的衣摆,硬生生扯着孔苏让他在雪地上滑了一跤,摔在长措旁边。
孔苏咬紧嘴唇甩掉头发上的雪块,长措一把按住孔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孔苏,放弃吧,不要再寄期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阿尼夏玛就在那里,你怎么会说是虚无缥缈?!”孔苏涨红着脸,几度想要支起身子。他担心把长措掀到一边会让后者受伤,只能挥舞着手臂在雪地上划出不甘的痕迹,“你明明最信阿尼夏玛,为什么现在又否认?你耳朵不好又不是没长眼睛,没看见那亮闪闪的天空吗?”
长措没有回答,孔苏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紧紧抿起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挣开脸色无比苍白的长措的手,站起身来,正想要说什么,却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划破寒冷空气的泣音。
孔苏见过那个人,那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在阿尼夏玛的神庙找到了一份生计。神庙本来是严禁人们长久停留的,但是次仁说,这是阿尼夏玛的意志,是阿尼夏玛想要帮助她,因此允许她每日去神庙清扫,为逝去的家人请愿。
她哭泣着,匍匐上前,轻轻的握住了阿尼夏玛的衣摆。紧接着,无数受到了阿尼夏玛恩惠的寨民之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就算次仁此刻站在哭声的前方,也无法挡住人们的感谢流向阿尼夏玛,他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孔苏……”
孔苏没有回头,也没有向倒在雪地上的长措伸出手。他给长措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那是少年对于自己的选择所抱持的决意,不容置疑。
只有阿尼夏玛顶还沉默在余留闪烁光点的苍天之下,像是化出肉身的阿尼夏玛那不属于尘世,游离于血肉之外的眼睛,无言注视着两名少年心中的挣扎和面上的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