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苏自从在寨长的安排下搬到了平武家,便很少再回到旧宅。
丹珠在火中被寨民们救出来后就患上了一种怪病,他必须照顾比自己小四岁的妹妹。平武完全不在意他们两人的死活,甚至还一直向孔苏要钱,说是房租,这无疑是给一无所有的生活雪上加霜。好在孔苏擅长做木雕,寨子里的人也总是主动支持他的生意,让他雕些小摆件送过来。
或许他心里一直都是害怕的,害怕重新面对那个晚上。孔苏站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院子中,深吸了一口气,肩膀高耸又无力的垂下,他迈开脚步走进被清理出一条路的房屋中。
烧毁的屋子本来应该被重建,但是寨长说应当让它时刻给寨民们提醒,不要打乱祭祀,因此这间烧毁的屋子一直留在这里。木制结构几乎已经消散于雪风,只剩下高高的石墙,孔苏的伤痕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久久无法愈合。他小心的挑选着在废墟中有落脚处的道路,一步步深入摇摇欲坠的房屋。他奇异的没有感觉到恐惧,甚至不害怕会在某一瞥中见到焦黑的遗体。孔苏似乎麻木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已经被灼烧殆尽,只留下黑色余烬。
孔苏将父母的研究资料藏在了地板底下,没人会想到这里,正如没人敢接近这栋被神发怒烧毁的房屋。当他再次踏入屋子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恨上阿尼夏玛,就算寨子里的人都说,是阿尼夏玛的怒火夺走了一切。
孔苏知道自己要恨的是谁,难以面对的是长措。
他将剩下的研究资料全部装进袋子里,转身快步走出房子,俯身穿过塌下来的门框,终于能够直起脊背。孔苏将袋子扔到一边舒展了下身体,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回过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举着手电筒。明亮的电光让洁白的雪变得无比刺眼,孔苏挪了挪脚步,抬起胳膊挡住那块雪。
“抱歉。”周澄澜见他这样,关闭了手电筒。
“老师,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孔苏很疑惑,现在应当已经三四点钟了,寨子里也有寨民会在这个时候起床,但是周澄澜是从外面来的人,有一套他自己的时间表,而且外面这么黑,孔苏不由得担心周澄澜会在雪上滑倒,赶忙上前。
周澄澜摆摆手,“我没事,我想来看看这里。你之前说过,这里是你真正的家。”他走向孔苏,看了看地上扔着的袋子。
“为什么要看这里?”孔苏觉得自己又变得麻木起来,只是嘴唇碰撞,敷衍般说出了回应的话。他并不是不想讨论这里的事情,正相反,他想把自己心里藏着的话全部说出去。但孔苏又苦恼,如果全部说出去后,自己是不是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不相信神的存在。”这个寨子世代信仰着山神阿尼夏玛,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周澄澜作为孔苏的老师也知道,即便孔苏在寨子里生活多年,对阿尼夏玛也只是学术上的兴趣,没有宗教上的狂热。因此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并不犹豫,“我想来调查一些事情。”
“老师,您说吧。”孔苏点点头,回头看向坍塌的房屋,里面是肯定没有能够坐下的地方了。他踢开一块雪地,露出底下焦黑的石板地来,把袋子扔到上面,自己坐下来并拍拍旁边,邀请周澄澜也坐过来,“不用顾忌我,我也很想说一些事情,可能这些事情只会对您说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澄澜也不多客气,大步过去坐到孔苏旁边,从腰包里拿出来两根能量棒,递给孔苏一根。孔苏很少吃这些东西,握在手里抛来抛去,舍不得吃。周澄澜又给他手心里塞了一个,“每次我去上课路过这里的时候,寨民们都会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作为外地人不要求我信仰阿尼夏玛,但是一定要尊重阿尼夏玛、敬仰阿尼夏玛,要不然悲剧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周澄澜笑了笑,他并不在乎寨民仿佛恐吓的话语,只是垂下眼睛去,在雪地上画着什么,“我那时就觉得,孔家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寨民们反复这样说,仿佛受到惩罚是理所当然的,我感到毛骨悚然。”
孔苏撕开包装纸,咬了口鸡肉味的能量棒,看着周澄澜仅用几笔就在地上勾勒出一名小女孩可爱的面容。周澄澜继续说着,“今天阿尼夏玛来到寨里,寨民们也松口不少,主动向我提起了这里的过去。于是我知道了,原来孔家夫妇只是给当时逃跑的一名小女孩求情,让寨长不要追捕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就受到了神罚。”周澄澜勾起嘴角,在小女孩的画像上添了几笔,为她画上了绿松石首饰和天珠头饰,“这个小女孩在当时被选为阿尼夏玛的祭品。那时她只有八岁,想要逃跑才是正常的吧。为什么神的祭祀一定需要老百姓的鲜血?我始终想不明白,也无法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