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虫豕。我虫豕还不成么,你别怪罪于我。你肯定又要责骂我,可别这样。”
“阿Q,你……别再做短工了。”他笑了。
短工打皱的脸也垮了下来,使他蹙缩的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孙笑川的眼角,又盯住他的嘴。短工似乎很急促了,立刻站起了身子,挤出笑脸,自去看雪花。
“阿Q,你来常干吧。”孙笑川友好的说。“老实干,或者索性出门饿死,看哪个好。看你吧,你离开活不过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你想,你帮着我们干活,那大头的同僚怎么想,你落得了好?那帮诨人正好借花献佛,斩下人头。你看,这下场……”
他的脸上就显出惊愕的神色来,这是来前他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就此留下。你到孙先生房前问一声好,说明想法,给他打下手,多跑腿,走了这一桩好出路,免得出门死外面。”
他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颊上便都落着红晕。
早饭之后,他便到孙先生房前去求长工,先生本就睡得晚,直到他急得流泪,才悠悠转醒。工价是每月两枚。
他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笑川的醒言是惊着了他;但自从和先生谈了天,似乎又缓过来了,慢悠悠的告起状。至于话题,那自然是偷闲恐吓,专在他伤处撒盐。
“阿川,我问你:你昨日怎么就吓阿Q?”先生问。
“嗨,可惜,白眼狼呀!”笑川盯着阿Q,揶揄道。
他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在玩笑他,便拧巴着脸,回以微笑。原先整日紧闭嘴巴,脸上落下大伙以为耻辱的癞疮疤,默默的劳碌,打杂,擦地,舀米。常年如此,他竟从孙先生这里感受到从未经历的温暖,干活更加卖力,见谁都露笑。
仅不到一顿饭时,他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别人说,自己已经在孙先生家入了门槛了。
冬季的祭祖时节,他做到的更出力,看孙先生装好祭品,和笑川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他便抢着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歇着吧,笑川哥!”阿Q爽朗的笑着说。
他像是受了鼓舞似的跑腿,脸色越发红润精神,也不再指责笑川,只是坦然的忙碌。
直到孙先生吃饭的时候,给他夹菜,他才停下。
这一回他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挥散出光,连精神更充沛了。而且很健谈,不再惧怕生人,怕壮汉,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先生,也不放在眼里,有如在夜晚捕食耗子的蝙蝠;不好客,真是一个十足的败类。
不半年,头也扬起来了,语气极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
“阿Q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他。”孙笑川有时当面就这么说,似乎是警告他。
然而他总如此,全不见有平和下来的希望。他于是想打发他走了,教他滚回老家那里去。
但当他还在这里的时候,就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况,也就撑不了几天。
然而,他是从先生家出来就反造呢,还是先到老家然后再反造的呢?不懂,不懂。
孙笑川给那些因为在远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自家正在“祝福”了;此时正值五更。
孙笑川依稀的在朦胧中,又隐约能听到近处的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曲洞彻的挽歌,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
“他”在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黑夜的疑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万物承载着众生与希望,都醉熏熏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新制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