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碎片拍掉,随手抽了条帕子出来,捏在手心里就算处理过了伤口。袖子一挥,再怎么着心情不好也得要回宴席上去。
这头心灰意冷的人儿慢悠悠晃回去的时候,远远就瞧见锦梨了。隔着华光的摆设,隔着琳琅杯碟的桌案,隔着一层一层的人,隔着热闹喧嚣,她还在原来的地方垂眸而立,是静静的模样,不在一个世界一般的沉静,她原来浅绿的褂子染了血,已经换了一套深绿的来,好像要帮助她隐到黑暗里去,再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锦梨前头才回到皇后身边站好,就得了一记警告。皇后唤她上前添酒,她立马上前,伸手刚要提桌上的金錾花云龙纹执壶,却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皇后尖尖的指甲狠狠掐着她手腕上的伤口,把她往跟前儿扯了一把,压低了声儿在锦梨耳边低语:“你可真真儿的是会伺候人呐,前脚才划破了皮儿肉,后脚三阿哥就匆匆离了席,上太医院给你讨创药去了。”皇后的话如毒蛇吐信,冰冷滑腻的触感好像已经盘上了锦梨的脖子,霎时间一盆冰水从头灌到脚,气凝血滞。任她死死捏住手腕,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动也不敢动一下。“你也伺候本宫这么多年了,知道你是个谨言慎行的,但本宫还是劝你惜命点儿,不该兜搭的人儿别留空子,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折腾。”话毕,腕子上一空,皇后松开了锦梨,重新把目光挪回了热闹的宴席。
锦梨强定了神,压了压微微颤抖的手,复提起了金錾花执壶,清亮的酒柱倾泻入杯的声音她听不见,只能听见耳边自己隆咚作响的心跳。
后面是更加的谨小慎微,她轻轻放下酒壶,慢慢退回后面去。依旧是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心想实在怪不得她胆小如鼠,这是和阎王爷打了个照面,若不是娘娘顾念旧情,自己已经变成皇宫里见怪不怪的尸体一具了。只求三阿哥放过自己,最好是因为刚刚甩了脸子,就觉得彻底没趣儿了,再不要逾距了。
一直到宴席结束,锦梨都没再抬头瞧席面上一眼,她不希望再碰上任何人的目光。所有人离席以后,皇后叫她留在御花园里,盯着内务府的人给桌椅物件儿,宴会用度都造册归了档,又撂了句:现在不想看见她,叫她回了坤宁宫也别到她眼眶子里戳着,爱上哪儿溜达溜达去……
锦梨悻悻的看着皇后一甩袖子,摆架回了宫,来不及呆愣一瞬,转头就开始清点案桌数目。
她在海棠坞殿里头来回转,数了两三回,其余的都清点清楚了,但怎么数都是多了一张陪宴桌,纳闷之余,一个抱着册子的太监从她边儿上过去,她忙一叠声儿叫住那太监:“谙达别忙走,这头的宴桌怎么是多了一张的,谙达已经照数记了册了吗?”。
那大太监一脸了然的样子,回答道:“锦梨姑娘别叫谙达,小人就在广储司当差,这前后远远儿的跟姑娘打了好几次照面了,小人叫吉安,往后有什么事儿别客气问。”吉安是个瘦瘦高高的身条,却顶了张珠圆玉润的脸,笑眯眯的,瞧着确实是吉祥安康的模样,“这张宴桌呐,姑娘你前脚打碎了花盏从席上下去,后头这宴桌就搬上来了,是大主禋来了,这不游历了几年,才回了宫,得来面圣述职嘛,这宴桌就是添给他的,姑娘就不用担心这个数目啦,我们自然是盯得紧的。”
锦梨点了点头,既然数目对得上,自然就松了口气,吉安见她面上松泛些了,就继续说到:“锦梨姑娘,你的伤,没什么大碍吧,其实下头人不少都瞧见了,那花盏不是叫你打碎的吧?”他越讲越小声,有些神神秘秘的模样。
锦梨心悦终于不用蒙冤,但奇怪他这遮遮掩掩的样子,“是,先头窜了一只黑猫出来,是那小孽障给撞倒的,可是害惨了我,打没开宴的前一天,我在海棠坞办差的时候就见过它,这猫邪性儿得很,让人瘆得慌。”她顺着吉安探究的目光说了在御花园看见黑猫的事儿,没想到正合了吉安的意。
吉安一跺脚,哎呦一声儿道:“姑娘啊,就是说宫里头邪性得很呐,那些个嘴碎的都说是你冲撞了什么东西,给晦气带到席面上了,再加上大主禋那阵子说的,就姑娘你走了以后,大主禋述职的时候讲他在外游历的时候见世道不稳,妖物横行,想着宫里会不太平,就回来坐镇了”。
锦梨一时语塞……合着洗脱了打碎花盏的冤,又成了祸害宫里的晦气了,她垂下眼睫,心事重重的模样又启了吉安的话头子,“锦梨姑娘,不如去找一趟大主禋呢?”她一听,疑惑的抬起头看了吉安一眼。吉安了然,继续说到:“姑娘你以前不在皇后娘娘身边做事,宫里走动少,这到了皇后娘娘身边以后呢,大主禋又不在宫里头了,而且姑娘你又不常唠闲话,不知道正常”。吉安可算是逮住了锦梨,打算好好和这位能干的姑姑聊聊天,边说边到处看,找地方想把手里一沓册子落下,歇歇手,好使劲儿讲。
“大主禋是早年咱们皇上在往南儋州行宫的路上,全凭缘分遇上的,当时船在海里走,遇上巨蛇一般的妖怪,好险遇上大主禋,三下五除二给那大蛇就地正法,随即咱们皇上就邀大主禋随行,南儋一行回来,就请进了宫坐镇,据说玉娘娘也就是当时一并从南儋岛回来跟皇上回来的。”
锦梨听他讲了半天传奇的故事,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儿一般,这样神奇的人物岂是她能说找就找的,她有些听不下去了,直问到:“那怎么说让我去找他呢?”。
吉安忙说:“大主禋虽顶个礼部祠祭清吏司的职儿,但姑娘你也知道了,人家不常在宫里头,也不像寻常官员那回事儿,用不着办差上朝,只管保宫里头福禄太平,我朝能绵延顺遂就行,大主禋当初进宫的时候便说了,宫里不分贵贱高低,官员大臣,天子贵女甚至太监宫女都可以去寻他办事,至于皇上,天子自然不同,想知道的,他能算得出,皇上不用找他,他自会提前觐见。”
锦梨觉得新奇,怪自己以前从来不多打听,宫里原来还有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原来层层宫墙里还有很多秘密。
“所以那猫若是真是什么精怪变的,那过不了几天大主禋定能祛除了,姑娘你现在去找大主禋一趟,不为妖猫的事儿,也可以求个吉利符箓,顺遂几天呀,好歹那些喜欢嚼舌头的人,不会再说姑娘晦气什么的腌臜话了”。吉安讲完了,眯眯眼,和气的笑了笑,挠挠头说:“姑娘现在就去吧,刚刚皇后娘娘的话我都听见了,你不着急回坤宁宫,正好儿去一趟,你往御花园后面走,过了雪竹玉梅林,后山上的绛星阁,大主禋就在那儿了”。
锦梨愣了愣,宫里的善意太少,寥寥几句话,碎碎念念夹杂着闲散事儿的关心就足够贴心。她用力点了点头:“谢过吉安小哥了,我这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