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我的林阿姐,我不是反对这门亲事,李武这孩子我也满意,但是婚姻大事,必须要坐下来一起商量,婚事的筹办和彩礼等事情一堆呢。”
“亲家,要什么彩礼啊,能养活李武这娃儿,有口饭吃,不饿到就好了。”李德仁说:
“今天李武买的肉太少了,等会儿我让我婆娘在院子里抓只鸡杀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亏待了。”
李德仁的妻子在旁边听着,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她不再沉默,想站起来说话,又被李德仁瞪了一眼,只好又坐下,小声对李德仁说:“他老汉儿,你糊涂了吗,这是我们家下蛋的鸡,杀了,拿什么换钱?先不说远的,就说近的,你长孙还需要鸡蛋补身体,怎么能杀呢?”
“我下次去镇上再买一只来,你现在怎么这么小气,亲家从福建来不容易,李武这孩子买的这点肉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听我的,把这只鸡杀了吧。
“亲家,不用这么麻烦,我在家里一样,粗茶淡饭也习惯了。”
“没关系,亲家。在镇上再买一只小鸡,养一段时间就能下蛋了。下次再来这里,都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邱金苍无话,同意了李德仁的意见。
晚饭的时候,大家围坐在家里用木板拼凑起来的餐桌旁。李德仁手持竹筷,小心翼翼地夹起鸡腿放在邱金苍的碗里,生怕它在半空中散落,然后又夹起另一只鸡腿给林媒婆,“尽管吃,不要客气。”接着又夹起两块大小不一样的肉,把大的那块肉放进李武的碗里,小一点的那块肉放在丽珍碗里,然后对李武说:“幺儿,你以后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我不会再责骂你了,你在那边要机灵点,不要惹事。如果惹事,就别想着回来,回来我也不认你。”说完,给自己舀了一勺鸡汤。一旁李武高兴地吃着碗里的鸡肉,听到父亲的话,不禁鼻子一酸,眼泪都快要掉下来,还好忍住了。丽珍见父亲没有给自己夹肉,就把碗里的肉夹回李德仁的碗里,李德仁用筷子挡住,说:“你这是干什么?孩子需要吃奶,你吃这块肉补补身体,不补身体,哪来的奶?”丽珍就把肉夹了回去,默默无语。过了一会儿,李德仁才给自己的婆娘陈氏盛了两勺汤,等其他人吃完离开桌子后,才夹起几块小块的肉给陈氏,又从锅底的余料中夹了几块碎肉自己嗦了起来。
饭后,他们悠然地坐在院子里,仔细商议着婚礼的日期。日历在手中翻来覆去,最终选定了下个月的二十二号,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
次日,邱金苍和林媒婆与李德仁一家告别,双方约定好下个月的二十二号再见面。
邱金苍离开后,李德仁回到家中,忽然想起邱金苍临走前递给他的彩礼。他从口袋里翻出用红色彩纸包裹着的彩礼,打开后,里面赫然出现着一叠纸币。李德仁仔细数了数,发现数目不对,又认真地数了一遍,结果仍然不对。这比原先说好的六十元整整多出了二十来。
邱金苍回来后,立即吩咐妻子蔡氏着手准备大女儿的婚事。各项事务尚未准备妥当,李德仁夫妇和儿子李武便在既定的二十一号当天抵达了邱家。见李武的头发梳理得油光锃亮,身着一套合身的灰色西装,然而他脚下穿着的那双军绿色解放鞋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蔡氏赶忙从屋里端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铁盆,里面放着干燥的艾草和一些象征着吉利的木头。接着,蔡氏熟练地划燃火柴,火柴发出“嘶”的一声,冒出火光。她将点着的火柴靠近铁盆,轻轻吹了一口气,干柴遇到烈火,铁盆里瞬间燃起了火焰。站在门外的李武听从父亲的指示,跨过火盆,进入了邱家。邱金苍的兄弟邱金和随即点燃了鞭炮,响亮的鞭炮声响起,这个进门礼就算完成了。
房间里,坐在床沿上的邱宝洁身着鲜艳的大红袍,上面绣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和一只翩翩起舞的彩蝶,妆容浓淡恰到好处。四个妹妹围绕着她,欢声笑语不断。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好奇心作祟的五妹宝榆率先忍不住,走出房间查看。她一眼就注意到了李武被健壮的体格撑开的白色衬衫,没多久便回到房间,向其他姐妹描述李武臃肿的身材,活像一个发胀的馒头。四妹宝铭和三妹宝仕手牵手,躲在房间门旁一上一下半掩着脸窥看着前头的李武,回来后,四妹嘴张得老大,喊道:“哎呀妈呀,李武那眼睛是斜的,还是对称的呢,看着可真别扭!”三妹也撇撇嘴说:“可不是嘛,他还咧嘴笑呢,那嘴大得能塞下个鸡蛋!”。二妹宝烟向来内向,不擅与人交往,对李武也并未在意。然而,在听完其他妹妹的描述后,她竟莫名地产生了好奇心。于是,她嘟囔着:“我出去可不是看李武的,只是关心大姐,可别找个怪物当姐夫。”说罢,宝烟走出了房间。
家里的人把坐在椅子上的李武团团围住,二妹宝烟在人群外努力踮起脚尖,试图一睹李武的真容。可她只能看到李武那一头油光发亮的头发,就像涂了一层猪油。
回到房间后,宝烟便迫不及待地跟四个姐妹说:“我虽然没看到他胖瘦如何、眼睛是否斜视、嘴巴大不大,但我能肯定他很矮,我刚才站那儿连他的脸都看不到。”
“要不姐姐,你出去瞧一眼吧。”四个妹妹不约而同地说道。
“不行,娘说了,得等他进来带我出去,我才能出去,我要是这会儿出去,会坏了礼数,待会儿娘肯定得连你们一块儿骂。”宝洁惴惴不安地说道,内心早想出去瞧一眼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却被妹妹们先前的形容吓得不敢迈一步,既担心坏了礼数,又害怕自己的丈夫真如妹妹们所说,是个斜眼大嘴的胖子。无奈之下,她只好坐在床上,任由内心忐忐忑忑。她只能把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不停地揉搓着衣角,眉心和掌心都出了汗。这会儿,蔡氏把四个妹妹叫出房间,不知去帮什么忙。
四个妹妹都被蔡氏叫出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宝洁一个人,没有了妹妹们的嬉笑打闹,她反倒觉得有些不自在。又回想起妹妹们先前对李武的描述,她的心不禁有些动摇。于是,宝洁双手扶着床边,从床上跳了下来,提着衣服,蹑着手脚走到门口。谁知刚走到门口,她就一头撞在了进来的李武的胸口上,发出小声的“哎哟”来,身体像受压的弹簧一样,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等她再次抬起头时,李武的模样就清晰地印在了她黑色的瞳孔里,他的脸庞轮廓清晰如农田那般你我分明,肤色同黄土地一般略深,眼睛不大却黝黑明亮,像两颗龙眼,嘴巴也不算大,若是用手比划比划,那才像地里没发育好的小地瓜。勾勒完了一圈,宝洁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连忙转过身去,低下头来。
“呃,我刚进来没看到,不好意思撞到你了,你没事吧?”李武率先开口道。
“没……没事,是我撞的你……”
“哈,没事就好,我叫李武。”
“我叫宝洁,邱……邱宝洁。”
宝洁说完,便回到床前坐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的李武,说道:
“你进来吧,坐这边来。”
“哦,好……好的。”
李武走到床前,找了个合适的距离坐下。坐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李武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看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又偷偷瞄几眼坐在旁边的宝洁,心里酝酿了半天的话,全堵在了嗓子眼儿。宝洁则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着房间的地面,又端详着自己的鞋子。
直到两位亲家母进来,这安静的画面才被打破。两人笑着进了门,蔡氏身材匀称,站在瘦弱的陈氏身旁,别有一番韵味,看到床上各自坐在一边的两个孩子,蔡氏眯起眼,笑着对陈氏说:“瞧这俩孩子,还害羞呢,中间的距离隔得跟银河似的。”陈氏也应和道:“阿姐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幺儿你真不懂事,明天你们就要成亲了,还这么害羞,往这边坐近点。”见到两个孩子不断彼此靠近,两人更是发出哈哈的笑声。看到两个红了脸的新人,蔡氏又说:“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好好说说话,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和陈氏走出了房门。
当地有个习俗,新人在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要拜天公,于是邱家人摆好供桌,备好贡品,深夜子时便开始举行祭拜仪式。
两位新人在蔡氏的指挥下,手持三炷点燃的香,跪拜在围着红布、摆满贡品的供桌前。他们时而低头弯腰,时而抬头挺胸,行叩拜先人之礼;三叩之后背对供桌,望向天空神明处,接着行叩拜天公之礼。叩拜完毕,将香直插香炉,务必做到笔直挺拔、长短一致。接着敬酒三次,焚烧折纸金元宝,燃放鞭炮。
待鞭炮声息,四下安静时,蔡氏便开始在供桌前掷筊,以请示神明是否用餐完毕。若神明用餐完毕,则仪式完成,可收拾贡品。
蔡氏第一次掷筊,落地的筊杯显示为阴杯,表明神明尚未用餐,不可收拾贡品。她拾起筊杯,稍等片刻后开始第二次掷筊。蔡氏合拢筊杯,轻轻一抛,筊杯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但这次仍是阴杯。看着地上的阴杯,蔡氏挤出一丝笑容,对众人说:“贡品准备太多,祖宗们还没吃完。”等了一会儿,蔡氏开始第三次掷筊。她紧紧握住筊杯,在供桌前挥舞了三圈,然后用力一抛。由于用力过猛,一瓣筊杯掉到了供桌底下。蔡氏弯下腰往供桌下望去,众人也跟着弯腰看去。蔡氏的眼里是阴杯,众人眼里看到的也是阴杯。她伸出手,把供桌底下的筊杯拾起来,没有继续拿在手上,而是放在了供桌上。蔡氏的脸色变得严肃,双眼无神,旁人也都严肃起来,不再发出声响。现场一片寂静,只听到供桌上蜡烛的灯芯燃烧蜡油发出的声音。
蔡氏站在一边,心里想着如果是她,要多久才能吃完这一桌满满的贡品。她的目光又落在了一堆干贡品上,红枣、桂圆和花生,心想这些都是干货,吃起来会不会噎住。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看到了供桌前头摆放的八个酒杯,里面盛满了酒。她又想到了别的问题,但很快就被自己解决了。站在一旁的邱金苍叫了她一声,把她从想象中拉了回来:“再掷一次吧,孩子还在跪着呢。”蔡氏看着一直跪在供桌前无法动弹的女儿和女婿,拿起放在供桌上的筊杯,走到供桌前方的中央。她像之前一样拿着筊杯在供桌前挥了三圈,不同的是,这次她嘴里念着旁人听不清的话,像是在跳大神时念的咒语。然后轻轻地将筊杯往上空一抛,筊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垂直落在地上,发出“噼啪”的清脆声。蔡氏望去,筊杯一正一反地排列着,“是圣杯!真是圣杯!”看着地上的圣杯,蔡氏的眼里仿佛射出了光,原本平静的脸上泛起了欢快的笑容。看到蔡氏欢快的样子,旁人也不再紧张得屏住呼吸,都开始大口呼气。双腿跪麻的新人终于站了起来,祭拜仪式就此结束,等待他们的是明天的大喜之日。
这天,天还没亮,邱金苍一家便抹黑起床了。女儿的婚事就像一块悬挂在他们心头的石头。蔡氏稍作洗漱后,就去灶间清点婚宴上的食材。邱金苍一晚没怎么闭眼,看到蔡氏起床,也从床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摆放婚宴吃席用的桌子椅子。摆放间隙,他不忘问在灶间的蔡氏:
“他娘,昨天请帖发了没?”
“昨天就已经发了。”蔡氏听到外头院子的问话,回答道。
“是挨家挨户发的吗?”
“不是挨家挨户发的,难道我看谁不中意就不发,中意谁就发两份吗?”又说“我就问问,你急什么。”
说话间,李德仁夫妇和李武也从房间偏房里醒来。李德仁便和邱金苍在院子里办事,陈氏则在房间里头和儿子李武说着话。不一会儿,李武便出来和父亲一块做起事来。
初升的太阳照在邱家贴在窗户上的‘囍’字上,让人越看越精神。这时,整个西林村的人应该都起来了。忙活了一个上午,两亲家聚在一起喝着邱家人每天都喝的白粥。吃完饭,蔡氏花钱请来的化妆师也到了,是个打扮很时髦,与其他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年轻姑娘。宝洁便和那位姑娘回到房间,开始打扮新娘妆。此后,邱家内的亲戚客人便赶来祝贺了。
晌午时分,外头的亲戚也来的差不多了。对宝洁而言,有见过面但不知道叫啥名字的,也有从来没见过的。邱金苍从兄弟邱金和那借来了一双皮鞋,用鞋油擦得发亮。李武替换掉了原来那双穿在脚下的解放鞋,把这双并不完全合脚的皮鞋穿在脚下,出去热情但又生硬地招待着前来的客人。这些低声细语讨论他的人,尽管这让他难为情,但他还是面带微笑,脚下的皮鞋随着他左右走动。同时,负责婚宴的厨师也到场准备好了,厨师有春莺、夏桃、秋恩、冬妹,皆是同村的自家亲朋好友,前来帮忙。
正午十二点稍前一刻,酒席上面已经坐满了人,各自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后台厨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生火的兼顾切菜;切菜的兼顾调味;调味的兼顾摆盘;摆盘的兼顾火候,人乱成一团,菜却万无一失。待到正午十二点,邱金苍于院子前燃放长串鞭炮,众人捂着自己的耳朵。等鞭炮声响尽,婚礼酒席便正式开动。
首当其冲的第一道菜是扣肉,堆放在盘子里的扣肉肥的直往外流油。由宝洁的四个妹妹端盘出来,一端上来便被众人抢个精光,众人好好地过了一把逢年过节才有的嘴瘾。
第二道菜是炸肉皮,接着是莆田卤面、豆腐焖汤、炸鱼块、海蛎汤、白切鸡块、羊肉汤、汤圆,最后一道是两三种水果拼起来的水果拼盘。端完这道水果,宝洁便和李武出来,挨个发喜糖。发完喜糖,酒席便结束了,外头亲戚便各自散去。留下帮忙收拾卫生的,大都是些同村的亲戚。
等亲戚全走后,已经接近傍晚。邱家和李家这一家人才得以坐在一块吃饭,所食之物,不过是喜宴上客人所吃剩下的食物,稍稍加热。
第二天天亮,李德仁便携着昨晚悄悄收拾好的包袱,带着陈氏就要回重庆去。面对这样突然的告别,邱金苍欲以可能买不到车票为借口,想着多留李德仁在家几日。谁知李德仁来的那天便买好了两张回去的车票,并以放心不下丽珍一个人在家为借口,婉拒了邱金苍的好意。
离别时分,难免哭啼。陈氏站在李德仁背后,露出半个头来,刚好可以看到站在邱金苍旁边的儿子。李德仁对着李武说着那句重复的话:“幺儿,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生死富贵老汉都看不见了。你若一直乖巧倒是好,若是惹了祸事,老汉我也护不了你。邱家护不了你,也别想着回去,回去我也定然不认你这个儿了。”说到这,李德仁背后的陈氏更是哽咽起来,欲言还休。
看着当下不得不离开的李德仁,邱金苍从屋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包袱里有一把肥瘦相间的猪前腿,五个芝麻大肉饼,两袋枫亭本地特色糕点,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邱金苍将包袱交给李德仁,李德仁穿过手臂把它搭在肩膀上。邱金苍眼看这些行囊,心里还是觉得不够,突然想到,就叫蔡氏从鸡圈里抓来一只下蛋母鸡来。李德仁见蔡氏火急火燎抓了鸡来,当下拦住,“好亲家,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东西火车上不让带,就留下吧。这包袱里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再多我就拿不动了。”邱金苍这才叫住了蔡氏,不让她白费功夫。
一番推搡后,终是到了离别之时。李德仁在前方走着,陈氏在后面步履蹒跚地跟着,偶尔回头眺望一眼。邱金苍见李德仁二人还没走远,让蔡氏拿来十张十元新旧不一的纸钞,交给李武,让李武追上去交给自己的亲生父母。李武接过纸钞,紧紧握在手里,二话不说就向前方跑去,大喊道:“阿娘,阿爹!”
李德仁初听声音,自以为自己心里太乱,当下只是出现了幻听,只顾继续赶路。直到陈氏听到后叫住了他,李德仁这才回过他那千斤重的头颅。突而他看到了儿时刚学会说话的李武,露出乳牙,咿咿呀呀地冲他喊着“阿爹”和“阿娘”。终于,他挤出了几滴泪来,断断续续地滑过脸颊,摔落在地。陈氏往回跑去,和李武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她和李武紧紧相拥,几根枯黄的头发飘浮在前,被眼泪浸湿,紧紧贴在脸上。李武挣脱了陈氏的怀抱,把手中的钱塞给了陈氏,用手拨开贴在陈氏脸上的头发,颤颤巍巍地说道:“阿娘,好好保重,要和阿爹好好的……”说完,跪了下去,对着陈氏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后,又朝着李德仁的方向跪了下去,接着又磕了三次头,然后站起来对陈氏说:“我不能陪你们了,你们一路小心吧。阿爹肯定不愿意看到我哭哭啼啼的样子,儿子就送你们到这儿了。”说完,他抽出被陈氏紧握的手,犹如从头皮上硬拔下一根头发,然后转身背对他们离去,磨得锋利的眼泪也终于从眼眶中流出,滚烫了双眼。
自此,陈氏才回到李德仁身边,二人继续赶路,没有再回头来,李武也没有回头去。
自从李武进了邱家的门,他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帮助邱金苍处理家里的大小事务。他甚至改掉了自己原来的姓为“邱”。邱金苍看着邱武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对他又恭敬又孝顺,打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次年,宝铭火急火燎地跑到庄稼地里,朝着正在田地里埋头劳作的邱武和邱金苍大喊:“大姐羊水破了,大姐要生了!”
听到宝铭的叫喊声,邱武立刻停下手头的活,在阡陌纵横的田地里健步如飞。他因身材魁梧,奔跑的样子像极了丛林里跳来跳去的猩猩,恨不得一步就从庄稼地里跳到家中。邱金苍和蔡氏闻声,也放下手里的活,朝家中赶去。庄稼地里的其他农妇看见邱金苍,问道:“你家邱武着什么魔了?这地里头路这么小,还这么滑,我看他跑得比地面上开的车还快咧。”
回到家,邱金苍看见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邱武,便向他询问情况。只见邱武满头大汗,急匆匆的,好像妊娠的人是他一样。邱武语无伦次地说着,邱金苍却能拼凑出他的话,得知春莺会接生已经在里面了,准备的红布和蓝布、剪刀已经送进去了,开水不够,灶里头正在烧。听到这儿,蔡氏洗干净手,想进去一起帮忙,便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宝洁疼痛的叫喊声从打开的门缝里冲出来,直击邱武的耳朵。邱武见蔡氏进去,便想趁着蔡氏进去的空隙也钻进去,却被其他人拦住。邱金苍见状,呵斥道:“阿武你这是干什么?你会接生那你进去,我叫其他人出来。你现在进去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你就放心让春莺嬷接生,实在不放心你还不放心你阿妈吗!”
邱武这才把自己的“干着急”放到一边,在院子前来回踱步。他不敢再有进去的念头,只是和蔡氏一样,屋里屋外来回更换着热开水。每当蔡氏从屋里出来,邱武总是第一时间把开水递上去,递完又拿到灶里烧新的。
时间悄然溜走,产房外围了好些邻居。若非屋中陆续传来宝洁痛苦的叫喊声,人们并不会意识到此时已近傍晚。夜色降临,邱武才明白已经过去十多个小时,他焦急地询问邱金苍和前来院子里围观的人为何会如此之久。站在屋外的那群人怎会知晓屋内的情况,一时间众说纷纭。
邱武明显感觉到阿妈走动和换开水的频率变低了,直到这次锅里的开水几乎烧干了,阿妈仍未出来。邱武站在房间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几乎听不出什么画面。直到阿妈打开了门从里头出来,邱武立刻像之前那样递上了滚热的开水,可阿妈却把水放在一旁的地上。只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天空中那轮孤冷苍白的月亮,直接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缓慢地前后摇动,嘴里念念有词。一时间,旁人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大概是在祈求保佑她的女儿吧。
这时,不知从何处走来一僧一道,伴着嬉笑声而来,从邱金苍家前方的路面走过。只听那僧说道:“我道人间苦,人间太苦太孤独,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又放不下。”又听那道念叨:“人间难,烟波茫,又苦又难方成长,去罢,去罢……”说罢,两人又随着嬉笑声离去。
众人只当这两人疯癫,觉着没有屋里头的事新鲜,便不再理会。邱金苍在里头听到外面传进的声音,一时觉得耳熟,等他恍然记起,往外头走去时,却发现那两位高人早已没了踪影。
忽然,一声声响从屋内传出,把在场人的耳朵都提了起来。
“生了,生了,平平安安。”
原来是春莺的声音。接着,春莺打开了产房的房门,手里抱着用布包裹起来的新生儿。邱武立刻冲上前去看,邱金苍也紧跟其后,问道:“是男娃吗?”春莺点点头,开心地说道:“是男娃,是男娃。”邱金苍仍不太相信,就用手轻轻地撩开包裹着娃娃的布,直到半个小拇指头的肉节儿出现在他眼前,他才真正相信是个男娃,嘴里念叨着:“好啊,好啊,是男娃,男娃好啊。”
众人看到长相粗鄙、圆目凸嘴的春莺从屋里头出来,在一番称赞她接生的本事后,便四散而去。
邱武从未见过如此高兴的阿爸,看着阿爸抱着自己的儿子爱不释手,半刻间不好从他手里抱来孩子扫了他的兴。他便来到了宝洁的床前,只见宝洁躺在床上,分娩后的她显得十分虚弱,头发被汗水浸透,苍白的嘴唇破了皮,上面肉眼可见一排紫到发黑的牙印。邱武紧握着她的手,又拿来毛巾和温水,用毛巾擦拭宝洁脸上的汗水,又用温水滋润宝洁的双唇。然后说道:
“阿洁,我们有儿子了,在阿爸手里抱着呢,别人要抱他都不给。”
宝洁疲惫得说不出话,但听到自己生出的是一个男娃,紧锁的眉心便舒展开来,复杂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时,阿爸阿妈和其他四个妹妹、春莺嬷都走了进来。邱金苍把怀里的孩子抱低,露出娃娃半个可见的脸来。宝洁看到娃娃的脸,原本苍白的脸瞬间泛起微弱的红光来。
这时,春莺嬷却若有所思,满脸震惊,惶恐说道:“不行,这样子不行,娃娃出生时不哭不闹,这样不行的,不哭的娃长大以后会落下病的。”她又走到了邱金苍面前,指着邱金苍抱在怀里的娃娃,说道:“你看啊,金苍兄弟,这娃娃一直不出声,上个不出声的娃娃还是几年前接生的,只是后来那娃娃没来得及……总之,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邱金苍对这方面的说法一无所知,但春莺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她说的话肯定有道理。他把孩子抱给春莺,焦急地问道:“那该怎么办,春莺你快想个办法。”
春莺从邱金苍手中接过娃娃,将孩子的手从包裹的布中露出来,用自己的手轻轻拍打。见娃娃还是没有哭出声来,又拍打娃娃的脚掌,但娃娃依旧没有发出哭声。
李武看着春莺这样拍打刚出生的娃娃,想要阻止她,说道:“春莺嬷,轻点,孩子刚出生这样拍打行吗,要不就算了。”
站在一旁的邱金苍紧接着说道:“你这孩子懂什么,春莺嬷接生了多少个孩子,她有经验,你要是能让娃哭出声就你来。”
邱金苍的话,让春莺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对娃娃下手的力道便更大了起来。她用大拇指和中指弯曲并拢,用力朝娃娃脚底一弹。在李武眼里,这力道连他这个大男人都几乎经不起,娃娃却开始“哇啊哇啊”地哭出声来。听到娃娃的哭声,春莺这才放心地离去。
邱金苍抱着啼哭的娃娃,如释重负。
第二天,正当邱家人沉浸在添丁的喜悦中时,家里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里有名望的长者阿耿,也是现任西林村村长的父亲。在村里人的眼中,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听说他之前还预知了某件大事。邱家人本以为他是来道贺的,却没想到阿耿一来,便口出狂言:
“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啊!昨日天现异象,黑白福祸星宿相冲,我料想你家刚生的小孩乃是大凶之兆,留不得啊,留不得啊!”接着又说,“马上掐死,马上掐死,断了这个祸根啊!”
邱家人听到这无凭无据的混账话,顿时变了脸色,意识到阿耿今日前来是不怀好意。他们不好与之争吵,邱金苍便将他赶了出去。阿耿站在门口嘟囔着,邱金苍在屋里拉住邱武的手,按捺住他躁动的情绪,随后关起门来。邻里人听闻阿耿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只当他是上了年纪说胡话。不知是谁叫来了他的村长儿子,村长当着村里人的面,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阿耿道歉,然后笑呵呵地将他爹领回了家。
此事过去许久,没人把它放在心上。那天,邱金苍叫来邱金和,商量着要给孙子取个名字,这才又被提了出来。邱金和直骂阿耿是个老不死的东西,邱金坚却认为这事不能不放在心上,不能做极端的事,但还是要防患于未然。毕竟阿耿是个小神算子,算的事八九不离十。邱金和觉得邱金坚没有头脑,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但内心却也微微动摇了起来。后来三兄弟商量决定,去镇上问问有名的风水大师再做决定。大师没有像阿耿那样说出杀生的狠话,单单问了邱金苍三兄弟的名字,便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森”字。从大师那里离开后,几经商量,他们就采用了大师的字,给孩子取名为“邱森”,于是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家里添了新成员,就有了新开销。于是邱武想去镇上找点差事,增加家里除农业以外的收入。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宝洁,宝洁觉得可行,但还是要询问一下阿爹的意见。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邱武就把这件事提了出来,他胆战心惊,以为阿爹不会同意。没想到的是,阿爹居然爽快地答应了,并介绍了同在镇上工作的安鸿给邱武。
自那以后,邱武便和安鸿在镇上做事,日复一日,早出晚归。他把在农田里使不完的力气都用在了工地上。邱宝洁坐完月子,身体也逐渐恢复,在家里依旧帮忙干家务,照料年幼的儿子。
做工一年,起初初来乍到的邱武对工地上的大小事一知半解,好在有安鸿的指导。后来他又因自己勤劳能干,讨得工头的欢心。靠着省吃俭用,邱武为家里买来了一台新的电视机,自己却依旧穿着旧衣裳。同年,邱金苍的二女儿宝烟出嫁了。
次年,工头给邱武升了一个级别。虽然要跟领导应酬,偶尔也会喝得酩酊大醉,但他还是会在半醉的时候问安鸿他家女儿是多久才开口叫他“爸”的。同年,邱金苍的三女儿宝仕也出嫁了。
第三年春节后,镇上开工前,邱武给自己买了一辆带着长长排气管的摩托车。稀罕程度完全不亚于当时每家每户流行的彩色电视机。当时除了村长家有一辆,村里的第二个有车户,就是邱金苍家了。每每看到邱武在村里骑着摩托车,就倍感有面。邱武不单用这辆车载着邱宝洁和儿子邱森去镇上闲逛,要是有别家的小孩想坐这车,邱武就会让那些小孩去询问邱森的意见,只要邱森同意,就让一起坐,若是邱森不同意,他便在邱森不在身边的时候偷偷在村里的路上载一小会。
同年,生产队开始分地了,各家各户都分到了地。于是农村掀起了一股“盖房风”,土房子已经被淘汰,现在流行的是红砖房子。每家每户都想第一时间在分到的地上盖起房子来,提心吊胆的,害怕不打地基这块地就会马上被收回去一样。邱金苍在一次不经意的时候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邱武,并告诉了他盖房子的准备事宜。邱武听了邱金苍的话后彻夜难眠,他觉得爸说的话不无道理,也想给妻儿一个更好的家。从那以后,邱武白天照常去工地上班,晚上回来得早的话,他还会帮忙筛沙,或是担一些石子,或做一些其他的事。在农村盖房请土工,都是按天计算工资的,邱武想着早点干完,就能少结一天的工钱。
地基打好了,无数个晴朗过去的夜里终迎来了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