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身酒气地推开门,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长泽开着唱片机,旁边摆着一杯咖啡。
“想问什么就问吧。”银因慵懒地躺在沙发上,她在酒吧里也看到了长泽。
“你有什么打算。”长泽面色很平淡,不惊不怒,声音像钢琴家指尖下轻柔的旋律。
“去纽约。签证已经办妥。”
“跟那个男人一起吗?”他询问里带着几分讥讽,几分无奈。
“他是现在打工公司的老板,大我十三岁,有两个孩子。”
她从皮包里抽出一支烟,“我拼命学英语,就是为了这一天,离开这里。”银因眼角动了动,用手摸了摸沙发。“我曾经把希望寄托到你身上。”她一字一停道,“可是,现在不想等了。”
“第一年,冬天住在没有暖气的地下室,我不敢睡着,怕睡着了会被冻死。没钱交房租时,每次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人赶走。”
“我对你不好吗?”
“对你好的人,会任何事以你为先,而不是犹豫后的权衡利弊。”
“你爱他吗?”
她兹地笑了出来。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分析过那个男人,长泽,告诉我,要如何,分析爱情的成分,要如何分析婚姻的利弊。”
“长泽,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它只关系交换。爱情是心与心的对换,这是理想,但不一定是现实,至少无法让所有人实现。那些从小吃穿不愁的人,可以天真与幻想,因为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一天生活的不容易。如果能用我的身体,换我想要的金钱,这很值得。底层的人,从一出生便生活在烂透的环境下,接触到的人都是负面的,因为身边的人,他们已经是输家。天天听到的是父母的争吵,老师的打骂。读的是最差的学校,同学可能已经在偷偷抽烟。这就是真实的底层。课本里从来不提,可天天发生。
一个城市下,有人活在阴沟里。。诗人却从来不会写沟渠里的月亮。一个站在沟渠里仰望月光的人,心里只有无奈。如果这只是我的悲剧,我个人的悲剧,我可以接受,但绝不能忍受自己的小孩继续过这样的人生,它太糟了。”
长泽垂头听着,一言不发。她看着他一脸憔悴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一个人的心明明是脆的,而这个社会却处处是尖硬。苟延残喘被迫活在一个小角落,足以扼杀我对幸福完整的憧憬。为什么一个男人可以对丰腴的身体热情,却对单薄的灵魂冷漠。严谨的爱的逻辑,比不上一个随便的做爱的理由?美色的糖衣下是肉欲的毒素?爱情是廉价的,但婚姻可以获利。本来,爱钱比爱人容易多了。感性一直是矛,理性始终是盾。我觉得我的心和身体早已经形成两种相反的力,自戕。现在的大多数人,做爱是一时热情,而爱,随时降到零度。
长泽,你可以苛责我绝情,但不能怪我狠心,我有我的无奈。到处都是定规则的人,却不能以身作责。底层的人,他们的路本来就不多。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这几分美色,已是全部。因为她能利用,选择的机会都不多。我不得不不把婚姻当职业。你知道吗?当身边的人都沉迷于声色娱乐,我却独自大量看书,直到闭着眼睛,也能把清风明月写成诗,虽然这一丝清风,这一点月光,从未出现在我的青春里,也吹不进照不亮我心里的那一点黑暗。
在这个雅俗不分的环境里,那些声色娱乐就像精神鸦片,可以瞬间给人大脑安慰,但人一旦通过这样一蹴而就的方式获得快感,她就不会再愿意花大量时间去努力追寻那一点点的快乐。婚姻也一样,像这样没有多余选择的人,只能在爱情和利益之间作判断,没有长期的爱情,却有源源不断的利益,这难道不足以让人动心吗?我讨厌一切经过粉饰的假象,虚伪地张扬美好不如真实地撕开残忍。欲望可以压制,却无法阻止,它与生俱来,你无能为力。一个人,可以在爱情面前患得患失,却不会在利益面前犹豫不决。我选择了这一条路,已经走了这么远,就不会也不可能回头。
一个人出生的家,读书的教室,工作的场所,结婚的卧房,临死的病房,连在一起便是一个人的一生,扩大来看就是这个社会。还有那年年岁岁,微暖的春天,炎热的夏天,阴霾的秋天,寒厉的冬天。长泽,我一个人走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穿行在黑暗里,一路上,跟着我的只有这一隐一现的影子。我已经不想再回头了,回头只有失望。对于一个看海都是奢望的人来说,我只能偶尔,抬头看看这淡得如水的天空,看着这一片并不是一样的蓝,去想象大海的样子。纽约周围都是海,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天际线,跟着黄昏和星辰一起起落,我只想看看那一片大海,让那片浸过海水的天空,让我这羁拘了很久的身体,得到一点心的徜徉。”。
房间里循环放着音乐,一遍接着一遍。不知不觉,雷声传来,房外下起了小雨。只听得雨水匝地。两人沉默着,杯中咖啡渐冷,帘外细雨愈密。
雷和雨是凌厉而分明的。
天花板上悬挂着风扇,三片白色扇片,轻轻地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地转着,跟着空气里压抑的音乐声一起循环。白墙上,是摇动的扇片,一圈一圈地暗影。她抬头望着窗外,听着这单调的擦着窗户的风声,阴影下的脸,那眉与眼,好像黑沉沉的月影,慢慢从云深处里露出来,两边脸颊下是微冷的泪痕,像一线蜿蜒的流光水痕,眼影,胭脂,都浸了泪。
长泽埋头摸着咖啡杯,银因走过去,肩上搭着她的两只手,一滴眼泪冷在他颈项上。
她捧起他的脸,干净苍白的脸。她闭上了眼,从他的额头吻到嘴唇,辛辣的烈酒又在胃里翻腾起来,全身热了起来。
这一夜,两个人难舍难分。
第二天,银因去了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