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不记得昨日南萱娘子说她自己是如何到出云阁的?她说‘母亲去世后,父亲将我卖给了一个牙郎,他又将我转卖到了出云阁’。这话有些不妥!”
“她肯定要给自己的身世编个说辞啊,这有何不妥?”
“她既是为父报仇,可见对父亲尊敬有加。可是她编出来的说辞竟然将父亲说成了一个冷血卖女之人。编一个说辞而已,什么不行,要用这样的谎言?一个人哪怕在顺口胡编乱造的情况下,也不会对自己尊敬的人口出恶言。她似乎对于父亲,有些怨恨。圣上已经封赏了睢阳将士遗孤,南霁云是首功,为何他的女儿不光明正大的去长安当她的金枝玉叶,却跑到岳州当个青楼头牌。这很难讲通!”
陆灵没再说什么,心想大概也只有南萱肯讲,他们才有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了。
二人来到县衙,第五信正迎面出来。
殷淑问道:“如何?”
第五信满脸惊慌失措,声音都颤抖起来,“宋县尉正让我去找道长。雨止,他,自尽了!已经来不及了。刚刚南萱娘子求见,胡明府实在拗不过,让她去看了一眼雨止的,尸体。”
殷淑长出口气,道:“请带我进去看看吧!”
三人又来到后堂。县令胡以安和县尉宋瑾都站桌边,身后是王岱和常极。只有一人坐着,南萱,她脸上没有施一点粉黛,头上也就是一个简单发髻,没有一支发钗。她只是呆呆的坐着,双眼空洞的看着前方,眼神涣散的完全没有落在任何事物上。
陆灵穿过众人,到了南萱的旁边,温声道:“妹妹,先跟我走吧,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生百年,大抵如此,总会淡忘的。”
常极向前走了一步,严肃的说道:“原来不是西兰,而是南萱娘子跟胡雨止交好吗?虽说我那两个朋友思远和亦扬,在出云阁言语之间对你姊妹是有些轻薄了,但总罪不至死吧!再说青楼妓馆,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场所,难道我们还要对烟花女子尊重有加不成?胡雨止杀害朝廷官员贺兰进明,因他重伤你的姊妹,他这就是死罪难逃了。而他杀害我那二友,仅仅只是因为拈酸吃醋几句言语,且手段残忍狠辣,这难道还不该死吗?”
胡以安也点头道:“不管南萱娘子是否与胡雨止交情很深,他确实是有罪之人。现在他在狱中畏罪自尽,但是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娘子伤心,死去那三人的家人岂不是更加伤心?”
南萱听他二人的“劝说”,似是反问,又似是嘲讽的重复道:“‘罪不至死?真相大白?’”她竟然开始笑起来,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比她在出云阁里在恩客面前的笑更加爽朗放肆。
南萱站起身,渐渐止住笑声,对着众人声色俱厉的怒道:“你们也配在我面前说什么罪不至死,说什么真相?两年前我父亲随着张巡和许远死守睢阳。到了后来,城里连虫子都没有了,所有的树木也都没了树叶树皮,能吃的都吃了。如果说睢阳是婴城孤守,也算壮烈。可是除了北面的尹子琦带叛军猛攻想要南下,剩下三面全是自己人!睢阳的背后就是徐州,许叔冀和贺兰进明兵精粮足,却始终观望。张巡的小女儿自小跟我一同长大,小我一岁,她被她父亲一刀砍死,抬出去给士兵们吃了!我和母亲又饿又怕,知道早晚会轮到我们!终于有一天清晨,父亲叫醒我跟他走,我心知躲不过去,并没有多么害怕。可是父亲居然是让我假扮成一个小士兵,跟他一起出城求援。到了许叔冀的驻军地,父亲伏地苦求,他却始终以无朝廷调令为由,拒不出兵,最后让人抬出来一千多匹布料,说秋冬将至,让我父亲带回睢阳城里,给士兵添置冬衣。父亲带着我和几十人,又转去贺兰进明的驻军地。他一听张巡在守睢阳,随即变色,说他自己可以抵挡,何必求助他人让别人跟他一起陷入战乱!父亲知道他是嫉妒张巡,明明比他晚十几年为官,却因为一场叛乱,在一年之内连升数级。他便开始攀起交情并晓以大义,称赞父亲言辞有礼有节,想要父亲留下为他所用,随即叫人准备一大桌酒宴,款待我们。我还记得,有蹄髈,有桂鱼,各式各样的糕饼。父亲终于受不了了,放声大哭起来。睢阳城内已经开始吃人了,他们近在咫尺却有酒有肉,隔岸观火还如此心安理得!父亲抽出佩刀,斩下左手一指,他说‘贺兰,你记得,我南霁云不是忠于张巡一人,更不会忠于你,我忠于的是江南数百万生灵!今日你见死不救,他日我南家哪怕只有一人逃出生天,也定会回来要了你的狗命,生吃你的血肉,我方解此恨!’说完又再一次带着我离开。在快要回到睢阳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个包裹,让我不要回城,独自离去。我不同意,他狠狠的对我说‘我本不欲徇私带你离去,是你母亲苦求张巡,说她这一生只有你一个亲生女儿,愿意用自己性命换你。’父亲讲述:母亲当场砍下一臂,扔到滚开水的锅里。旁边站着的几个士兵实在忍不住一拥而上分吃了那条胳膊。母亲虚弱倒地,抓住父亲的脚,让他一定保我性命,她才心甘情愿被吃掉。随后父亲终于同意,看着失去一臂奄奄一息的母亲,亲手杀了她。我不想再听下去,转身向南狂奔。可是一个弱女子,不懂武功,靠自己怕是永远都没有机会接近许叔冀和贺兰进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成青楼女子。我母亲跟贺兰进明的娘子是同乡,岳州巴陵人氏。几年前,他娘子还来提过亲,想让我嫁给她的幼子贺兰同光。睢阳失守后,我听说贺兰的娘子和她三个儿子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母亲说过她足智多谋,为人大义,因为姓胡,在家乡大家都打趣说她是狐妖转世,所以才会这般冰雪聪明。我猜想一定是她不满贺兰善妒至此,所以携子离去了。”
殷淑听到这里不免跟陆灵互相看了一眼,这个叫贺兰同光的人就是胡雨止,他们都没想到南萱跟他竟然还有这样的前缘。
后堂内众人全部默然,静静的听着南萱讲述,没有插嘴也不敢插嘴。他们的脸上除了震惊,还有一些愤怒和痛苦。
南萱语气渐渐平和,跟殷淑刚刚给她“讲故事”的时候的语气差不多。她继续讲道:“所以我来到巴陵,进了出云阁,努力争得头牌的位置,静静的等着。那个张思远,来过几次,随便写些什么淫词艳曲竟然还有人说他才学过人!这本与我无关,直到有一次他酒后跟我提及自己被贬原因,竟然是上书要求撤回张巡等人的死后追封,罪名是‘他们吃人!’,他慷慨激昂,怒斥张巡和我父亲有违天道,看风使舵,无中觅有!振振有词跟我说什么天道,其实他无非是想通过这种哗众取宠的方式给自己的仕途找个进身之阶。可笑的是那个许谦,酩酊大醉还不忘在一旁赞同!就如同当年他也赞同他父亲不救睢阳一样!他不该死吗?他父亲喜欢送人布料,他儿子就活该这种死法!我只恨自己不能亲自动手,我没有那个力量,出去也不便利。胡雨止被我迷惑,受我挑唆,也同情我遭遇,才帮我杀人。如今他已经死了,但是我不想他一人承担罪责。我才是幕后之人,杀人的罪名我都可以认,反正两年前,我就死了!不过你们说什么‘罪不至死’,什么‘真相大白’?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我双亲和睢阳三万百姓七千官军是为了保卫江南门户而死。你们能在江南衣食无忧,还能风花雪月斗诗记盛,是因为有人替你们去承受灭顶之灾了。可你们呢?带头上书痛骂睢阳之战的大多是江南官员!谁关心过真相?你们关心的只是我们姐妹这点可怜的色相罢了!”
南萱面上始终淡淡的,但是每一句话都像炸死贺兰进明的黑火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都跟着一点点的塌陷下去。尤其最后那几句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常极当时便面红耳赤,头低得几乎要扣进胸腔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