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以的言菩恒愣了愣,怎么寻常严格督促自己读书,不要浪费时间在其他地方的师父,今天竟是破天荒让自己去帮忙?尽管如此,言菩恒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不过在临走前,又再看了看两人,实在是感觉到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有什么事情是非要背着自己才能说的?难不成还是真的要打自己的小报告?
见着言菩恒走远,休梦也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言语之中,毫不保留地露着不善,“说吧!你到底有何事?石室学宫的陈子胥先生……又或许,我应该叫你……陈谊?”
闻言,被休梦叫作“陈谊”的陈子胥像是被撕开了一直盖在脸上的面具一般,浑身竟是一震,随即一声苦笑,用手扶着额头,哈哈大笑起来,而休梦则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同时身上暗运内劲,防止着眼前身份迷离的人出现任何的变故。
良久,陈子胥,或者说陈谊,终于停下了笑,放下了手,眼中隐隐有几分的泪水,面露无奈的苦笑,像是一直披在身上的伪装,终于被揭开一般,陈子胥的身上,此时竟然多了几分的洒然。
“没错……正是我……不过,我还是就叫你休梦吧,相比于别人,我可没有去揭开人面具的癖好。欸欸欸,我说,你手上也别搞这些小动作啊!”
虽说听着陈子胥言辞中的夹枪带棍,休梦原本紧锁的眉头却是缓缓舒展,手上一直酝酿的内劲也慢慢消散,回归平常。
“呵呵……我倒是没想到,当年那个名震朝堂的意气风发的陈御史,竟是会选择隐姓埋名,离开了繁华如梦的洛阳,来到这偏远荒僻的小地方,选择当一名学宫老师?”
“都是往事了……”,陈谊摆了摆手,云淡风轻,苦笑却是更甚,“我既然选择了改名,自然也是选择了放下了以前的一切,那我想,大师你应该也是吧!倒是没想到休梦大师的记性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这一下就把我这么多年的伪装直接撕开了,真是不留一点的情面啊!”
“我当时有听阿言说,他们学宫中有一个从洛阳城中急流勇退的人,来到这里当学宫,便觉得好奇与疑惑。没想到却果然是你啊!竟然还把年龄也慌报了,若不是你看着显年轻,像个四十多岁的人,谁又会想到你比我也小不了多少呢?”,休梦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本来还以为你会挣扎一下,却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果断地就承认了。行吧,既然也都说开了,那就先进来说吧!老是站在外面像什么样子。”
“哈哈哈……”,被撕开伪装面具的陈谊也是性情变了许多,洒脱许多,一边跟着休梦向里面走去,一边摆了摆手,说道:“都说了,我已经放下了,既然都被认出来了,又有什么再纠结的必要呢?你说是吧?”,走进屋内,陈谊四下看了看房间中的摆设,心中更是大为感慨,“果真是世事难料啊!若是十几年前,谁又会想到那个锦帽貂裘的富家哥儿,竟会在现在,忍受着这样的清贫呢?”
闻言,休梦也是哈哈一笑,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并示意陈谊也坐下。
“和你一样,都放下了!不过……”,休梦却是一停顿,看着跟着落座的陈谊,一声苦笑,“不过我可不认为你会取这样的名字啊!”
闻言,陈谊却是一震,不过涵养极好,倒没有过分表现出来,“随便取的罢了!就翻了翻书籍,看见这个名字还不错,就取来用了用罢了,没什么的……”
“是吗?”,眼见陈谊避开了自己的目光,转而打量起了自己的房间,也是笑笑,“都是修行了几千年的老狐狸,谁还不是一个精了?何必呢?不过……你是真的放下也好,假的也罢,也都不过尔尔。”
休梦抬起头,看向了天花板,似乎是回忆起了当年的那些事情,面露苦笑。
陈谊也是叹了口气,往后倒去,躺在了藤椅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又有什么呢?当年我们几个人中,就数你最喜欢开我的玩笑了,说我是独得圣宠,这不是搞笑吗?呵呵……”
“这又有什么?当年殿试,你凭借一道治洪疏,独占鳌头,名扬朝堂上下,更是凭借你的名字,让龙椅上那人直呼,你乃我大靖之贾生,更是时常召你入宫侍读,对你格外关心照顾,以至于你不过二十来岁,便超擢提为了御史大夫,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啊!正是天子门生,人们所好奇的,也只有你什么时候才能位极人臣啊!”
“话别这么说,那些年质疑的声音可不小,说我是献媚于帝王家,油嘴滑舌之徒罢了,所谈所言,也都是溜须拍马,或是陈词滥调,哪有半分状元郎的风采,没有一点的真才实学!”,陈谊越说越激动,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藤椅两旁的扶手,青筋爆出,尤离地愤怒。
“但是……至少那个人是相信你的。总归是没有让你受到太多的委屈,不像另外一个人……”,休梦这般说着,很是惋惜,“当年若是我们再坚持努力一下,或许……或许就不会是如今这般场景了……”
“别说他!”,陈谊突然站起,此时的他,不仅是手上,就连额头上,同样也是青筋横出,“当初是我的问题!我也一定会为了他报仇的!”,陈谊抬起手,死死地攥成拳头,目光凶狠,满是杀意,“还有,别说什么那个人有多相信我之类的话,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一时兴起罢了!”
休梦一愣,再度看向陈谊的时候,却有些恍惚,隐约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书生,却是双手负后,一步一步,轻巧却沉重,一字一句,“世人皆知,他称我为,大靖贾生,我也曾以为,我的命运会和他不一样,也曾对他抱有极高的期待,但是事实上,或许我连贾生当时半分的待遇都不曾有。召我深夜入宫伴读?呵呵……不过是为了自己寻欢作乐找寻的掩护罢了,独留我一人在书房之中,倒是允许我随意翻阅阁中藏书,这还挺好,但却不允许我染指奏折半点,平常若是谈话聊天,也对朝堂国家之事,避而不谈,转而对许多的奇异怪事兴致勃勃。呵呵……真是有趣,这倒是挺效仿前人的……”
“是啊……”,休梦同样也是叹息,“虽说你在外人眼中,是人人眼羡,年轻有为的御史大夫,可实际上呢?却从不让你参与国政议论,哪怕是旁听的机会都没有!世人皆说你幸遇明主,独得圣宠,满腹经纶可以肆意发挥,可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你的苦衷呢?”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所谓江湖,所谓庙堂,不过是一盘棋局尔尔,人人皆是棋局中的棋子,却又人人都自以为是棋手。棋局之中,更有棋局,棋子之下,犹有棋子。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在按照自己的思路去下着自己的那盘棋,而世人究其一生,所有的努力,也不过是想证明自己才是这人生棋局的棋手,但是,又有谁知道,就算他拼尽全力,挣脱而出,跳出来,却不过是到了另一盘棋局之中罢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又有谁能证明自己才是旁观者呢?”
日薄西山,碎金满天。
落日的余晖映照在陈谊的脸上,满脸的沟壑皱纹,却是第一次让休梦觉得,陈谊,他,也老了。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是,休梦你是,言菩恒也是,就是洛阳城中龙椅上那位也是,我们也都依照自己的想法而活着。可是,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没有一个标准,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但有一点,我们都认为自己的才是对的,认为自己才是那个棋手。可当有一天,你连你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时候,你就只能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所以,言菩恒,你听好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自己的内心!”
屋外,正趴在窗边偷听的言菩恒竟是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