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听清楚了。我木然地点点头，“我很好。”

她好像并不放心，迟疑片刻，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我的难题是生和死，没有人能帮我。

我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事。”

她的眼睛盯着我，仿佛要确定我真的没事。

善良的老太太。我心里想。我不想让她担心，勉强在脸上挤出些笑容。她的面部肌肉放松了一些。随即我挤出更多的笑容来，她的脸上也开始出现笑容。直到最后，我的笑容不再僵硬。她也终于露出放心的笑意，一脸的皱纹绽放成了花。

老太太跟我道别离开。我的泪不再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我还有些日子可以活。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我过去没有珍惜过生的美好。在剩下的日子里，不该再浪费余生的美好了。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关注现在，不要去想以后的事。回到家煮了一碗面吃完后，我躺倒在沙发上。没想到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半。

我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活面，拌饺子馅儿。我要忙碌起来。

周密到家时，我已经包了六七十个饺子。他很是惊讶：“怎么一个人包上饺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揉面擀皮？手腕子酸不酸？”

我对他笑笑，“我今天特想吃饺子。”

吃完饭，我们到湖边散步。我运了运气，尽量平静地告诉他头一天我去做了活检穿刺。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一到诊所，他们立即给我约好八天后见外科医生。当时我就感觉情况不妙。果然，做活检时，看到屏幕上的阴影，那么大个。应该已经是晚期……”

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瞎说什么！你又不是医生，懂什么？”

我想说，我懂的。不过，瞧他这粗鲁的态度，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争辩。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说：“咱们要在结果出来前保持镇定，就先当没有这事，不要想它。”

不想？怎么可能不想？怎么可能当成没有这事？我苦笑了一下。他仍然不懂该如何安慰人。本来不想再跟他说下去，但又觉得我应该趁早把该说的话说完。谁知道以后我还有没有心情说呢。“我这一生短暂，可算五味俱全。尤其是苦，吃了不少。可能我这辈子来就是为了还前几辈子的孽债。债还完了，就可以走了。好在可以死得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那我呢？”

我愣了一下，真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你？你这么如花似玉，还怕没有年轻貌美的姑娘要？”

他沉着脸，不理我。

我接着说：“你只要在我活着时待我好就行了，我死了后，你赶紧把我忘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胡说！”他瞪了我一眼。他真生气了。我不再说话。这人，不来安慰我，反倒跟我发脾气。要是在平时，我肯定埋怨他不体贴。可现在，我既不想埋怨，也不生气。好像我的脑筋突然转了向。也许，生死问题占据了我全部的大脑，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如果死了，一切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是否体贴又有何区别？

我以为在湖边时我已经看破了生死。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接下来几天的等待一丝一丝地腐蚀着我自以为已经坚强起来的神经。

我彷佛在迷雾里，使劲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上来一阵子我想我快要死了。但过一阵子又幻想也许我还有活的可能。死……活……死……活……我想找个人算算命，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到网上去搜一下吧。等我开始搜索时，又放弃了。我想起小时候让那个靠算命维生的表舅给我算命，他说，可以算，但小樱你要知道，最好别算命。为什么呢？他没说。我也没问。想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执着到事事要刨根问底的地步。唉，还是算了吧。再捱几天就知道了。其实我不已经知道了嘛。

诊断之后，接下来肯定要手术、放疗、化疗、也许还有荷尔蒙治疗。折腾一遍下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对着镜子，想像着自己掉了头发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样子。此时镜子里的容颜有些憔悴，但还算姣好。不久的将来，它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惨不忍睹。到那时，我恐怕再也不想照镜子了。然后，这张脸就会变成……到时周密会怎么样？他会嫌弃我吗？会吧。那个样子连自己都不愿意看，怎么指望别人不嫌恶呢。也许可以把这个当成个考验，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有多少。可我都快死了，这个考验还有价值吗？而且我不想考验他。

我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胡乱想下去，我又会陷进泥潭。还没等被癌症杀死就先被吓死。那将毁掉我最后的一点好日子。我不是已经决定要好好活吗？得想法子转移一下注意力！我上网去找能吸引人的东西。花草树木、美食菜谱、健身养生、国内国际新闻、偷情出轨，我统统提不起兴趣来。看到有个论坛正在热火朝天地争论是韭菜炒鸡蛋还是鸡蛋炒韭菜，我羡慕不已。这就是活着的乐趣啊。多么幸福的人啊！

我去了学校。不为什么，只是想找点事来打发时间，免得呆在家胡思乱想。我心底里很想见见沈昕，可此时她在BJ。有些话只适合当面说。

快走到楼门口时迎面碰到一位同学，他招呼到：嗨，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条件反射般地笑着答道：好，你呢？他也客气地回道，好。擦肩而过后，我放下了去办公室的念头。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呢？我没心思写论文，也不想跟任何人深谈。大家都行色匆匆，都有自己要忙要关心的事。没人知道我快死了。他们很快便会忘记我。其实，忘不忘又有什么区别？这个世界不就是有人来有人走，相互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嘛。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钟楼下面，在大草坪边上的长椅上坐下。桉树的清香扑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仿佛突然定格成了一幅挂在墙上的油画。我成了局外人，一个过路看客，在凝视那幅油画。画里蓝天白云，在翠绿宽阔的草坪上有躺着休息的人，有坐着读书的人，还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人。其中一个黑人大个子尤其引人注目。他膀阔腰圆，像是能把身边的人装进去，举手投足间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草的清香飘进鼻间。

转瞬间，油画活了起来，我回到现实。躺着的那人拽过身旁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读书的那人把书放在膝盖上，仰望天空；黑人大个子挥舞着强壮的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昨天，前天，大前天……曾有过那么多时日，我也跟他们一样，全然没有徘徊在死亡门前的恐惧和忧愁。我也曾在这个草坪上躺着小憩，也曾坐在这里读书，也曾和同学聚在这里讨论作业，和他们一起绞尽脑汁，和他们争论不休，和他们一起大笑。那时候的我不就是油画上令我羡慕的幸福的人吗？可那时我只觉得生活中充塞着无尽的苦：现下的各种烦恼、过去留下的心理创伤、对未来的焦虑不安……

唉，我抓不住幸福，因为它存在时我总是视若无睹。我苦笑。年幼时矇昧，成年后我依然愚钝。一阵阵以为自己清醒了，但过不了多久又会陷入愚钝的状态。剩下的日子里我会清醒吗？唉。生命即将逝去，清醒或是愚钝还有多大分别？

不。我不甘心。我还没弄明白幸福是什么，我还没体会到幸福，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活了一场？我多么想……，唉，要是能活下去……我……我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恋恋不舍地离开眼前这幅生机勃勃的美好画面。

不知不觉间我走进东亚图书馆。已经很久没来了。

翻了几本书后，我拿起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以前读过几章便放弃了。那时候的我爱憎分明，特别反感男主人公“鸟”的不道德行为和想法。这个丑家伙。老婆躺在医院里呻吟，儿子命在旦夕，他却躲到情人家翻云覆雨，不但盼着儿子快快死掉，还合计着甩掉老婆孩子后跟情人逃到非洲去逍遥快活。这叫什么人啊！

可现在想想他的故事，唉，其实他也是个苦命人。同是苦命人。我把书带回了家。

我很快便淹没在鸟的痛苦里。也许这正是我此时所需要的。我的神经需要麻痹。我的注意力需要分散。我心里的哀苦需要共鸣。我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绝望的人。

我惊讶这次我竟然不再憎恶鸟的不道德行为。我好似突然明白了。人在漆黑的海底是不可能对妖魔鬼怪勇猛出拳并一击而中的。再坚强的人都做不到。而鸟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普通人。

我跟着他在良心和私欲之间挣扎。如果他继续逃避，婴儿会被杀死，他可以跟情人躲到他憧憬多年的非洲去，但他知道他绝不会快乐，他一辈子都会在内疚自责中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我也感慨那个畸形婴儿的命运。婴儿饿了就哭，痛了就叫，全然不知他的命被捏在父亲手里。父亲不但盼着他死掉而且也在想法子找人弄死他。我与那个婴儿何其相似啊。我哭，我叫，而我的命运是什么，我全然不知。不知我的命被捏在谁的手里？是不是上天有个主宰？他俯视众生，手上抓了一把纸牌，扔掉一张，地上就有一个人死掉？我会是下一个被他扔掉的牌吗？

故事到最后，鸟终于决定放弃自由，承担起他的责任。他不再像地沟里的水耗子那样狼狈逃窜，而是选择做个有尊严的人。当他有了良好意愿后，老天竟然开了眼：怪物婴儿不是脑疝，而只是长了个大瘤子。

这是一场考验吗？鸟打通了这一关。他获得了新生，婴儿也捡回来一条命。

有了良好意愿，老天就会开眼吗？上天那个玩纸牌的主宰真的会在乎人的意愿是否良好吗？如若真是这样的话，我愿意以最良好的意愿迎接生的机会。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不再做无意义的蠢事。不再做自哀自伤的可怜虫。老天还肯给我这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