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01) 就要死了吗?(1 / 2)残花终结实首页

周密的手碰到我左胸上的硬条时,问:“你还没去看医生?上次不都说好要去的吗?”

“告诉你不用的。肯定是乳腺增生。没事。就是前几个月心情郁闷,气滞血瘀引起的。以前经常有增生。过一阵子就好了。”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突然一咯噔,从发现这个硬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仍没有好转的迹象。

“你还是应该去看看!”他一脸严肃。

“好吧,好吧,明天就约医生。”我连声答应。

医生检查后要求我立即去做乳房X光。过了两天,诊所打来电话,通知我去做活检穿刺。我有点惊讶,但转念一想,我才三十岁,能有什么问题?过去这些年,为了乳房里的疙瘩,我看过好几次医生。每次都是乳腺增生或囊肿。我已经习惯了。过一段时间,那疙瘩就会消失,再过一段时间,又会长出新的来。我已经对这个“狼来了”失去了感觉。我没细想,把活检时间约在本周五。周密出差了,要到周六下午才能回来。反正就是个检查,不需要他陪。

活检那天,到诊所报上姓名后,护士说要先给我预约外科医生。我有些发懵。这个程序不对劲啊。按理说应该等到活检结果出来后再决定要不要看外科医生。我立即问护士是不是我的X光片显示的问题很严重。她说这些医生会跟你谈。

穿刺时,医生先打了一针麻药,告诉我麻醉后不会很疼。但当他把长长的针刺进胸部时,我还是疼得哼出声来。很快肉体的疼痛变得无关紧要,因为我看见显示屏上长针直插向一大条深色的阴影,边缘模糊不清,面积之大吓了我一跳。

是乳腺癌!肯定的。

乳腺癌,我太熟悉了。妈妈得了乳腺癌后,手术、化疗、放疗,一样没少地熬过来。我当时跟着她学习了大量乳腺癌相关知识。尽管如今已经基本都忘光了,但有一点我很肯定:得癌时的年龄越小越凶险。看这阴影的边缘和巨大面积,肯定早已经扩散了,那就意味着我快死了。我快死了。我快死了……

我木然地走出诊所,上了车,把车座放倒躺下,闭上眼睛。直到天色渐暗,斜斜的夕阳照到脸上,我才稳下神来。我从胸前取下冰袋,开车回家。左胸一阵阵像针刺一样地痛。倒也好,肉体的痛转移了我心底的绝望,它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细细回想过去的三十年。无忧无虑父慈母爱的童年和少年,因父亲外遇而痛心的高中时代,屡受感情折磨的青年时代,来美国后求学的艰辛,失去妈妈的痛彻心扉,与周密的起起落落……

真的要死了吗?才三十岁,就要死了吗?

这就是我的命吧,受尽折磨就是我此生的意义?

我通宵未眠,但并未辗转反侧。我一夜都静静地躺着,不动,也没哭。天渐渐放亮,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突然一惊,醒了。随即想到我就快要死了。不行,不能继续想下去了。我告诉自己应该起床出去活动活动。头昏昏沉沉,右边太阳穴一阵阵跳着痛。但我现在已经不介意这些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不重要了。生命即将结束,疼痛也将终止。

我拿出面包和一瓶酸奶强迫自己吃下去,然后穿上外套,走到公园。在我平时习惯坐的那条长椅上坐下,看着湖面发呆。湖水平静,一群野天鹅在无忧无虑地戏水。唉,小动物,生命简单,快乐也容易。没人告诉它生命何时终止,它也不用为此而哀伤。

再看表时,发现我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我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做了些抻拉动作。抬头看看天,白云像是一大团一大团的丝棉在天上拉开了一张大网,很白很柔,有的地方厚实,有的地方轻薄,间隙中露出几小块蓝天。

我开始绕着湖走起来。走了一会儿后,身上的倦怠气消散不少,一股精神气儿从心底生出,头清爽了一些,脚底也有了力量。身体慢慢开始发热,我把外套脱下扔到路边的长椅上,开始快步走起来。

生命的感觉真好!

可这美好的生命就要离我远去了。

我即将失去这一切,生,以及生的所有美好。

走了半圈后,我抬眼看天。网状的白云竟然消失了一多半,只剩下几朵大小不一的云在天上慢慢地游动。

才短短的功夫,这天空竟然完全变了个样子。

我继续用力快走。

等我再次走到放外套的长椅时,又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天蓝如洗,宛如温润的蓝色宝石,一丝云彩都不见了。

人生就如这白云,聚了散,散了聚,有人生,有人死。生命的到来没法计划,死亡的到来没法预测。妈妈走后,我曾经反复纠结于生和死这两个字。而今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在死亡面前,我们是如此软弱无力。云要散,只能随它去。我叹息一声,就这样吧。真的要死,我也没办法。对于自己不能控制的事,只能接受。不然,又能怎样?

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

死后会去哪里?活着是为什么?妈妈走后我曾经反复思考这些问题。而现在,我知道我并不关心死后会去哪里。我也不再想问活着是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有了答案:我想活,不为什么,就是想要好好地活着。

妈妈病重期间我也曾经反复寻思她走后我的天会不会塌掉。时间已经证明,天没有塌,世界依旧。经历了一段煎熬后,父亲和我都已经走出了失去她的痛苦。甚至可以说,父亲比她在世时活得更滋润更开心。她的死成全了父亲和白姨。我死后呢?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父亲和周密肯定会伤心一阵子。然后呢,时间自然会治愈他们的哀伤。不久后他们就会有新的生活。我的死又会成全谁的幸福呢?周密会有新妻,有孩子,有他热爱的工作。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会越来越淡,最后成为一张黑白照片。几年以后,他是否还能清晰地记得我的容貌?其实,记得能怎样?记不得又能怎样?对于死了的我来说没有区别。而对他来说呢,还是忘了好。忘了好。

陪妈妈治病期间,在癌症放疗住院区,我认识了几十个癌症病患,有男有女,有老人,有年轻人,还有几个得了脑癌和鼻咽癌的小孩。那时我总忍不住想,在生命即将结束时,人都在想些什么呢?有一次我去三号病房找人还书,人没找到,却意外地看到胃癌患者胡秋萍说:“我要在死前花完家里所有的钱,看他拿什么娶后老婆。”她说这话时,斜斜地倚在堆起的被子上,一条腿悬在半空中前后轻荡着,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恨意。旁边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妈接口道:“对,多让他給你买些好吃好喝的,用最贵的药。管他欠多少饥荒呢。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折腾死他。”我当时吃惊不小。之前我一直以为胡秋萍夫妻恩爱。她丈夫请了长假在医院陪她,经常参与我们家属们的切磋:哪里有中医治好了晚期癌症患者,怎么挂号,要如何偷偷溜出医院去看中医而不让医生和护士发现,还有那些传说有神奇疗效的食物偏方:胡萝汁、乌龟、螺旋藻、鲨鱼软骨、海参、西洋参……

妈妈临终时好像也仍心怀怨恨。她没明说,但一直不搭理父亲。对我,她只是说她活够了,归心似箭。真的会这样吗?对生的留恋难道不是人的本能吗?她竟然没有流露出一点对死亡的畏惧。陪伴她治病的那几个月里,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又看见了她久违的笑脸。自从父亲出轨后,她的忧郁日渐严重,摧残了她,也带走了全家人的快乐。而在她生命的最后的几个月里,她身体备受病痛折磨,可她的心情却似乎平静了许多。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在癌症晚期摆脱掉忧郁症的折磨,甚至失眠都好了。也许是因为使用了大量药物和激素?也许是她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不在这个世界上受折磨而变得踏实心安?她睡得很多。醒着时总是尽量把笑脸给我看。我给她读书,说小时候的事,讲在美国的经历,畅想我的美好未来。我安慰她说,我博士毕业后肯定能找到个好工作,也会找到个好丈夫,还会生一两个小孩。她说她放心。她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牵挂。对她即将离世她没有哀戚。只有平静。如果说有遗憾,她说,就是她没能亲手抱抱小外孙或外孙女。她一边说,一边伸出两手做出抱小婴儿的动作,满脸憧憬,继而她叹息一声低下了头。住院区的环境实在不是享受美好人生的地方,她忍受着身体的痛,我忍受着即将失去她的心痛,但我们都珍惜着彼此最后相伴的日日夜夜。

现在轮到我自己。我发现我也不怕死。也许是受妈妈的影响?也许是因为死亡跟我之间还隔着一层帷幕所以才不害怕?

我这三十年尽管坎坷,但也算丰富,生活的百味都品尝过一些。这样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吧,况且现在我了无牵挂。

想到周密,有些不舍。

不舍也得放手。

妈妈走前,也定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她。但她还是走了。老天不会因为我舍不得谁而留下我的。不想这些了。

突然,我脑子里闪了一下:也许我的癌症不是晚期呢?说不准能逃过鬼门关呢?

要是能如此幸运的话,那我一定要好好地活。要活得好好的。快快乐乐。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不要再为鸡毛蒜皮而纠结烦恼。

但那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份奢想。一切都太晚了。只可惜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生命说没就没。都不给我改过的机会。

我从未如此贪恋过生的机会。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了佐西马长老死前说的那句话:“活着便是天堂,我们人人都身在天堂,可就是不愿理解这一点。”

我对生的万般不舍说明了什么?说明我的人生其实并没有我一直以为的那么苦。我过去生活里填塞的那些苦哪里是真的苦,充其量只不过是我心中的迷障而已。

可惜,我懂的太晚了。

悔悟如潮水般浸没过我的心。我的眼泪流出来,不是因为死,而是因为从来没有珍惜过生。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面对静静的湖面,任凭泪水不停地流,我没有去擦。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我转头看到一位白发老太太站在我旁边,关切地看着我。我看向她,有些茫然,刚才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

“你还好吧?”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