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茜说,好啊,我们带走,这样明天后天都不用做饭了。
我说,看你们都喜欢吃包子,还剩下六个,要不要一起带走?
南茜爽快地笑道,那就更好了,都拿着。
看着他们的车远去,我对周密说:“刚才让南茜把菜带走时,我还有点担心,怕她会不高兴,可你看她一点不介意。我真喜欢她,直来直去,不计较、不算计。我心底一直渴望成为她那样大度的人。经过这几年的自我改造,却成了夹生饭。”
周密伸手揽住我的肩,笑着说:“改造得很不错了,是香喷喷的夹生饭。”
我说:“真为南茜高兴,终于如愿以偿生了宝宝,而且还是两个,一儿一女。”
周密说:“咱们也会有两个可爱的小宝宝。等你身体彻底恢复了,咱们就行动?”
“我会是个好妈妈吗?”
“你肯定是个好妈妈。”
可是,我现在多了一层顾虑。我的乳腺癌是否会遗传?
早在手术前翻看乳腺癌资料时,我就注意到,有一种乳腺癌是基因突变引起的,BRCA1和BRCA2,会遗传给女儿。携带了这个基因的人有80%的可能得乳腺癌,60%的可能得卵巢癌。对于这类人,最好的预防措施就是在18岁时切除双乳和卵巢。
我去医院请求做基因筛查。负责这件事的女士开始时很犹豫,告诉我这个检查费用高,由于费用要由保险公司负担,他们要严格把关。我的病史和家族史并不明显符合筛查条件,但是因为我的患癌年龄和母亲的病史,她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求。血液被送到另一个州的实验室做筛查,要等一个月才会知道结果。
又是等待。
我时不时会感到心绪不宁。我对周密说:“如果我有基因变异,就会遗传给女儿。在她十八岁时,我不得不对她说:你必须切掉两侧的乳房和卵巢,因为你携带了妈妈的基因。作为一个母亲,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我怎能把那样的话说出口?”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周密说:“如果你真的有这个基因,担心遗传,咱们可以领养两个小孩。”
“那怎么行?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
“我是希望有孩子,但也没说一定要咱们自己生的。生养小孩就是为社会做贡献。养自己的和养别人的对社会的贡献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你爷爷就是个独苗,你爸也是独苗,你要是没孩子,你家的香火不就断了?”
“什么香火不香火?你怎么这么老观念?”
“就算你不老观念,你爸妈能饶过你?”
“他们可以有他们的想法,也可以说出来。但听不听就是我的事了。我的生活他们干涉不了。”
“你妈肯定会因此揪住我不放。”
“她要是为难你,大不了你们别再见面就是了。离得这么远,她能怎么揪你?”
“婆媳不见面?你不怕有人骂你不孝顺?”
“别人爱怎么说是别人的事,我们管不着。你的身体最重要。凡是让你不快乐的人和事都要避开。我不会要求你为我做让你为难的事。”
“可是,人都想有自己的孩子啊。”
他笑了,“你也想吗?你不是一直说不要小孩的吗?哦,对了,是谁总说什么人生太苦,不忍心再造出个小孩来这世界上受苦?现在就不担心小孩子来这世界受苦了?”
“以前不知道我可能有变异基因啊。我一直说不生小孩,那是我的主动选择。可如果我失去了生小孩的能力,那么不生小孩就成了被动选择。谁喜欢被动?自从知道有了这个威胁后,我反倒觉得生小孩成了必须要做的头等大事。”
“你这都是些什么歪理?别想这些了。要是真发愁,也该等到结果出来后再愁。如果结果是个好的,你现在不就白愁了吗?如果结果不好,到时候我帮你愁。”
终于熬过去了一个月。医院办公室打电话来说已经拿到筛查结果,让我预约时间,还特意嘱咐最好带着家属同去。
这么严重?当初预约去外科医生那里看活检结果时都没人嘱咐我要带家属。听起来不妙。如果我没有基因变异,好消息,哪里需要带家属?之所以嘱咐我,一定是发现我有基因突变。周密在外面出差,而我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结果。坏结果也好过未知中的不安。而且我自己去也能够承受住打击。我约好第二天一早去。
去的路上,我忍不住东想西想。发现基因变异后,最好要尽快切掉另一侧乳房和卵巢。我这辈子真的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眼泪涌出来,模糊了视线。我停在路边,把眼泪擦干,等心情稳定了些,才继续上路。
结果竟然是个大大的好消息。老天又一次眷顾了我。我没有基因变异!我可以生小孩!可以有女儿!出了医院门,我开心地绕着停车场走了几圈,激动不已,边走边乐。
喜悦带来的冲击波慢慢散去后,我开始琢磨,为什么我和妈妈没有基因变异,却都得了乳腺癌。是巧合吗?不信。一定是什么共同的原因导致了同样的病。不用细想就知道我们俩的共同点是什么。妈妈多年压抑自己的痛苦,严重失眠。我前些年,又何尝不是如此。高强度紧张压抑的生活,心里苦闷无处倾诉,长期失眠,这些势必都会影响免疫力。这种状况下,我的癌肿没有侵润或扩散,已经是我的万幸了。
癌就像野草,是不可能彻底清除干净的。如果我继续之前的路,癌必会卷土重来,就像妈妈乳癌几年后又得肺癌一样。
候诊时曾看过一个宣传片,一个患者说:“cer ged me, in a positive way.”当时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震了一下。癌症无疑会改变一个人,但我从没想过有人会用如此积极的言语来谈论癌症。她说的真好。如果能从生病这件事上发现自己的错误并加以改正,那么以后必然会生活得更好。祸兮福所倚。我也要把这次生病作为一个契机,彻底改变我自己,真正地走上一条与妈妈不同的新路。我希望若干年后回头看这段生病经历时我也会自豪地说:“cer ged me, in a positive way.”
要改变自己什么呢?除了生活方式,最主要的当然心态。其实回顾生病以来的这段日子,我明显感觉到我已经朝着好的方向改了许多。这些改变给了我更多的信心。从今往后,生活中的每一件事,不论大小,我在做时,都要评估一下自己的心态是否平和,是否积极乐观,是否跳出了执念。
我不再抗拒看镜子里的刀疤。相反,我经常会对着镜子认真地看它一会儿。疤痕慢慢褪去红色,不再狰狞恐怖。慢慢地,看到它时,我不再有任何感觉,就像看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接受它。到了后来,我不再有意识地去看它,也常常看不见它。偶尔注意到它时,我会想:丑是丑了点,但我没有白白失去它,我换来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