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诊所时,我脚步沉重,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本来就反感往身体里填塞异物,现在得知竟然还要忍受这么多疼痛。疼痛我也可以咬牙忍了,可还这么麻烦,要来回折腾那么多趟。未来的几个月里,我什么都干不成了,要天天在煎熬中度过。
这次老天没来跟我抢责任。这个乳房再造术,我够格,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做。
我把网上查到的资料和医生的介绍都学给周密听。他皱着眉头边听边时不时插一句:太遭罪了……副作用是什么?……风险呢?
“如果是放入盐水袋,外表皮肤可能会显得坑洼不平。放硅胶袋的话,手感好,但运动时会摩擦肋骨。差不多一半的人需要在十年内更换填充物。硅胶袋有可能在二十年后破裂,引起炎症和疼痛。填充物周围有可能会形成疤痕组织,改变乳房形状……”
他打断我,“这么多问题,这么大风险,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这些副作用发生的概率都不算太大。再说,大家都做啊。”我又抛出这句话。大家都能忍受,为什么我不能?
他立刻反对:就算概率不大,发生在你身上怎么办?你已经遭了那么多罪,为什么还要再去遭罪?反正都是硅胶,假乳用硅胶,义乳也是用硅胶,两个的区别就是一个在皮里而另一个在皮外,穿上衣服,在别人看来有什么区别?你现在用义乳,不也挺好的吗?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有什么做手术的必要?
“你真的不在乎?”我终于提出我最关心的问题。
“我真不在乎!”他提高嗓门,“我又不是为了乳房跟你在一起的。你有还是没有,是大还是小,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一-点-不-在-乎。难道你还想找别人?”
这是什么话?听着真别扭。要是搁在以往,我肯定跟他打一架。但这次我没吭气。我明白他的口不择言是在迫切地表达他的不在乎。
他真的不在乎吗?这之后的日子里,我份外留心观察他对待我的态度和在床上的表现,仔细体会琢磨,结果怎么着都觉得他与以往无异,就好象没有手术这档子事儿一样。他对我的态度并未因为手术而有任何变化。我甚至感到他比以前更加疼爱我。而这些,他做得并不显刻意。是真诚的,没有虚假成份。他的坦然的态度超乎我的预想。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肯定我的担心只是敏感过虑。我的自信心随之恢复。
我要每隔三个月去见一次肿瘤专科的朴医生。他是从小移民到美国的韩国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办公桌上摆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还有几张太太和儿女的单独照片。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谈了一会儿治疗方案,然后转去检查室。他让我坐到检查床上,一边低头调整床头的高度,一边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做乳房重建?”
“我不做。”我很干脆地答道。
“你知道所有的费用都由保险公司负担?”
“知道。”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做呢?”他边说边低头掰动一个旋钮,好像卡住了,他在用力。
“我们都觉得没必要。”
“你们?”旋钮总算松开,他旋转着把床升高。
“嗯,是我的……”我顿了一下,想到他并不知道我的婚姻状况,我也没必要为此费口舌。我接着说:“是我先生和我都认为没必要做。”
“你先生说没必要?”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确定他刚刚没听错。
“是啊,他说我已经遭了那么多罪,为什么还要去遭更多的罪呢?他非常反对。”
他满脸惊讶,定定地盯着我,足足有一、两秒钟,才开口说话,“他真了不起!我非常敬佩他。”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他这反应也太夸张了吧。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又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很大一件事吗?值得如此大惊小怪?我疑惑地看着他,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脸上的惊讶转成了微笑,肯定地说:“这样的男人不多见。你很幸运,碰到这么好的男人。”
真的吗?我很幸运?碰到个好男人?
真的!他说的没错。
前一段时间,关于是否做重建,我们总是就事论事地讨论手术的优缺点,我没想过别家的男人在此类事情上会持什么态度,更没想过周密的态度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人心底深处最渴望的不就是一个在你丑陋难堪时仍然对你不离不弃的伴儿吗?而今,这个伴儿就在我身边。他是真心待我的。把我的苦乐当成他自己的苦乐。这份真心实意的关心,不是比什么都宝贵!我为此感动,更心生感激和珍惜。
这次幸好有朴医生提点我,否则我会又一次视而不见。难怪我以前总是惋惜自己在失去后才发现宝贵。要是能学会发现身边那些点点滴滴的美并懂得欣赏和珍惜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