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薛灵在北边……遇到了那些红叉……它们是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简直像来自地狱的植物……”
辰虞磕磕绊绊地开始讲述,从两人被血荆棘刺伤,到发现孙家队伍遇袭的现场,到拖着病重的薛灵去聚居点求助直至被抓,再到在高塔上与红王的交谈,又在惊心动魄的血与火中逃亡。说来奇怪,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到了嘴里却像别人的经历。
也许是太过离奇,辰虞很难相信那个挨过一切的人是自己,他全然回忆不起当时的心境,情绪被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具被掏空的躯壳在讲故事。
比起辰虞的麻木,薛洪的态度是冷静,无论血荆棘还是神军都无法打破这种冷静,他坐在辰虞对面的影子像个先知,仿佛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计。
薛洪只偶尔提一点问题,都是关于那种需要用力去想才能想起的细节,例如红王营地里的食物配给如何、神军战士对西舟市了解多少、车棚一共停了几辆车,诸如此类。每当薛洪开口,辰虞都要回忆一会儿,然后才给出一个有点含糊的答案。
“越野车的油量表,你记得上车时的刻度吗?”
“好像是四分之三的位置,靠右。”
“那么,等下去看油量表,能够知道用了多少油,你可以靠油耗推算行驶距离吗?”
“应该……可以。”
“这就估算出我们和敌人营地之间的距离,也能判断他们在雨停后找过来要多久。”薛洪说完停了几秒,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路的?”
“薛灵给我指的。”
“她怎么指路?这种天气,她还发烧。”
“这只能问她。”
辰虞到现在也仍旧纳闷此事,逆雨之中天昏地暗,车头灯都照不出几米,他实在想不出薛灵是如何把自己引回来的,这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旋即,他的脑海里又响起许乘风的小小声音,是苍神在保佑我们吗?
薛洪又问了车晴和许乘风的事,辰虞没有讲太细,也不想坦白车晴和自己的关系,毕竟薛洪是薛灵的舅舅,难保不产生看法。辰虞只是简单地说他们在旧世界就相识,还再三强调车晴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邪教疯子是两路人。
“你信得过她?”
“她都和我们逃回来了,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她为什么要放弃在那边的优越地位跟你逃跑?就凭你们认识?”
“她不喜欢当强盗。”
这个解释辰虞自个儿说着都心虚,但薛洪竟然没再逼问,大概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他看来不是要紧事。
薛洪搓起他那个褪色魔方,魔方旋转的咔嗒声在这狭小空间里异常刺耳,令辰虞最后一点胃口也倒干净了。他的肉干还剩一半,馕饼也只啃了几口,饿是真饿,但一想到接下来部族面临的危险,他就焦虑得不行。
“这个叫红王的家伙,他铁了心要靠武力打进西舟,是吗?”魔方的声音停了,薛洪好像拼齐了一面。
“是,车晴说他愿意为去仙境牺牲一切,红王本人给我的印象也是这样。”
“红王有证据证明西舟里存在他说的强大势力吗?”
“他用望远镜给我看了西舟市郊的烟雾,不是失火那种黑烟,而是煤炭发电厂烟囱喷出来的雪一样的烟,那烟两天两夜都没有断过,要维持发电厂的运转不是随便几百人的聚落就能做到的,而且它供应的电力也非常庞大。红王说城里起码有十万人,这个数目有点骇人,但……不是全无可能。”
“他的营地有两千人,三个种植村庄还有四五百人,就算两千五百人,略少于三个家族在琴湖人口的总和,不过他的战士比例应该多一些,这样算来,他最多可以拉出五百人的兵力。”薛洪分析道。
这比整个部族还多两百,部族就三百人,而且一半是女人,能扛枪打仗的男人就一百五十个,和红王的实力差距太过悬殊。辰虞知道正面冲突,部族必败无疑,即使薛洪是兵仙再世也无法逆转这种差距。
薛洪倒没有很害怕的样子,他的魔方又响起来,咔嗒,咔嗒,生和死的方块在指间横移竖转。辰虞很想问他怎么办,但是又怕扰了薛洪的思绪,只得尽量按捺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魔方转动的声音第二次停止。
“我们现在有三条路。”黑暗中,薛洪如是说。
“哪三条?”辰虞迫不及待地问。
“第一条,不相信血荆棘封锁了西舟整个边境,我们绕去几十公里外,尝试找路穿过血荆棘。”
“这我想过,但红王说的不像假话,他在这里待了五年,血荆棘区有空隙的话他早就发现了。我们如果抱着瞎猫碰死耗子的心态去冒险,多半会失败,到时候不但面临找不到结晶树的困境,还可能被神军追上。”
“第二条,我们退回去,退回到两百公里甚至三百公里外,然后派出信使让琴湖的所有人举族出动,他们大概会在两个月后抵达,届时我们的人数将增加到三千人,要压过神军一头,足够开展一场战争。”
“不行,琴湖的人全加起来是能略胜神军,但时间太长,不确定因素太多。三千人的吃喝是个大问题,一旦神军采取拖延战术,或者我们打败他们后,短时间找不到进入西舟的办法,只怕得饿死成百上千的人,红王的物资也仅能勉强供养那两千多号人,以战养战不可取。”
“那么第三条,”薛洪的语气冷静依旧,好像早就料到辰虞会否定前两种选择,说出来只是为了保险,“我们往南边走。”
“南边?”
“就是孙平戈说的那个油库,神军无论攻击我们,还是运输物资,乃至日后入侵西舟,都离不得车辆,车又离不得汽油,我们把油库占住,就有转圜余地。”
“你是说,我们先发制人?”
“对,在那里红王投鼠忌器,难以大举进攻我们,谈也有资本谈,守也有地形守。”
辰虞没想过这第三条路,一时没有吭声,全神贯注地思考起来,薛洪也没催他表态,而是安静地等待。
辰虞想了约摸三分钟,然后提了第一个难点:“油库必然严密防守,我们不一定打得下来。”
“我们不用打。”薛洪答得很快,“你和神女开那辆车走在前头,带上薛英和几个靠得住的人,以神女的名义让他们开门。”
辰虞有点被这个大胆的想法震惊了,这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神女的身份能助他们逃离营地,也能助他们进入油库。
“红王也可能……应该说十有八九会猜中我们的行动。”他提出第二个难点,“他知道是神女帮助我的话,一定会派人开车赶往油库,我们虽然有地图,但没他们熟悉路径,恐怕来不及。”
“他们出发得会比我们慢。”薛洪又是马上回应,“我们在东南,他们在西北,这场逆雨是自南向北移动的,我们的天气会提早两三个小时好转。”
薛洪连这种细节也考虑在内,仿佛刚刚搓魔方的那点工夫,双方尚未发生的较量就已经在他脑子里推演了一遍。
“还有一个问题,就算我们开车先到,部族赶过来却会拖延很久,起码要迟十个八个小时,而神军主力乘卡车行动,不会比信使慢多少,若红王率领大军亲至,神女也拦不住。”
“部族是比车队慢,但我们可以把部族分成两部分,我带几十人骑骡子和骆驼轻装赶路,余下的人护送物资慢慢走,时间差要算了才知道,最好的情况是,我带人比红王略早一点到。”
薛洪的应对滴水不漏,雷霆在他们头上反复碾压着,如同两人的思绪一遍遍碾压这个计划,把每一点水分都挤出来。最终,辰虞再想不出其他可质疑的细节了。
“就赌一回吧。”
辰虞的语气不是很有信心,不如说他能有信心才怪了,可是前两条路自己都否了,如今也唯有此计可行。
“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我们得详细商议,落实到三百人和一堆辎重上就到处是疏漏。”薛洪站起来,“必须由我全权指挥,你也必须全力配合我。”
“薛老爷子呢?我们要不明早先和他商量——”
“他死了。”
薛洪丢给他这句话像刚才丢给他肉干一样随意,辰虞仿佛被扇了个无声的耳光,大脑成了空白。
“怎么……什么时候?”他语无伦次地问。
“你们刚出发不久,他的状况就恶化了,益妈守了他两天两夜,拉不回来,今天黄昏咽了气。”薛洪讲起自己父亲的死,语气听不出波动,辰虞也看不到他的脸,那张铁一般冷酷的面孔有过悲恸吗?“多撑一晚上,薛灵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薛老爷子本不该来这茫茫白海,若非担忧三个家族发生内乱,在琴湖休养或许能再活几年。辰虞知道他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但万万没想到竟是在这种大难临头的时候。
“你不用太伤心,这是件好事。”
“好事?”辰虞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那半条命大家都清楚,拖得过今天拖不过明天,如果死在其他时候,孙午光和秦老二就会为了部族领袖的位置跟我明争暗斗,部族不应该浪费力量在这种事上。”
“部族领袖不是要通过大会来选吗?”
“明日确实要召开大会,你要把所见所闻跟他们一五一十说明白,添油加醋些也无妨,人要怕了才会乖。然后我将宣布直接由我接任领袖之位,因为部族已经遇到了严重威胁,特殊时期要用特殊办法。”
“还不一定开战,没必要说得——”
“不要自欺欺人。”薛洪冷酷地打断他,“遗体停放在中心帐篷旁的隔间里,你和薛灵明天去送他一程,等逆雨过了,就地下葬。”
“把他埋在白海里?”
“不然呢?”
辰虞明白这是唯一的处理办法,以前不幸遇难的几个人,无论属于哪个家族也都是如此下葬的。但他一想到老人曾和自己聊起仙境繁花盛开的向往神情,就难受得说不出话,薛老爷子为部族付出了最多的心血,如今却要孤独地被抛弃在这里,命运未免太戏弄人。
“死人没什么好操心的,你现在要考虑明天的事。”薛洪撩开帐篷隔帘,闷雷阵阵,和他的言语磕碰着,“往后要埋的可不止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