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跪了整个白昼的她艰难起身,偷偷往我怀里塞入一封信,然后随口扯个幌子:“我很久没见到父亲了,今日可否让我去送?”
这样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我面上冷漠拒绝她的请求,手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信收到袖中,随后大步迈入被长老阁解开锁后的屋内。
“师父,您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晚上稍微吃点吧。”
被长老阁锁在这半月有余的师父早已没有一山之主该有的气派,花白的头发杂乱无比,胡子拉碴,精神也有些恍惚。
精致的食盒放在憔悴老人对面,他看着那一盘盘好菜,目露惊恐:“我不吃!智泰,他们要杀我,这饭菜里有毒哇!”
看着已经涌上眼泪的师父,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可是不吃饭是不行的。
于是我主动舀一勺蒸蛋放进口中:“不会的师父,他们要您的活手指,不会在这里面下毒杀您。”
师父很是震惊于我的言语,但终究还是敢对饭菜下口。
“师妹叫我带进来的,您看看。”
我拿出信,师父也不避讳我直接将其拆开,信里写的是尹彻不日将带长生药回金山的假消息,想来是刘曼华为稳住父亲心绪而编造的,信上还写到她将在三日后将潜入屋内将刘鼎天救出金山。
“曼华怎么斗得过那群老狐狸,智泰……”
师父的意思我懂,是让我协助师妹救出他自己,毕竟我现在在长老阁面前很是被信任。
“师父你放心吧,您多年养育之恩我不会忘记,就算师妹不说我也会想办法救您出去的。”
“有你们这些好徒弟真是我的福分啊,智泰,辛苦你了。”
师父形如枯槁的手在我肩上轻拍,满是欣慰,我伸手回握,收拾碗筷离开这座小房子。
回到长老阁复命时,我听见门中长老们在议事。
先说话的是一道年轻男声,带着急切:“几位长老,晚辈瞧那刘鼎天属实时日无多,何不早早动手取其性命让我登宝座?”
后说话的长老语气平缓,安抚道:“你莫急,如今那尹彻在外生死未卜,若是死了好说,若他没死又得师父死讯,怕是会发起疯来将这些密事尽数吐露,到时候群起攻之,莫说长老阁,金山或许都会就此没落。”
“那可怎么办?尹彻不回不行,带着药回来了更不行。若他回来了,那沙智泰便更是如虎添翼,刘鼎天一死,那他就稳坐掌门之位了!”
“稳坐?呵,那两面三刀的小人,一面假意与我长老阁为伍,一面又与刘鼎天师徒情深。既要这权力与地位,又想要好名声,此小子我岂会让他如愿。”
“诶那这么说,几位长老可是早早就厌弃他了?”
“若非看透他的为人,又哪里会有你登场呢?哈啊哈哈哈哈哈。”
听着门内一派祥和,我心中如有火烧,孤儿出身的我已受尽冷眼,原想跟随师父专心武学,继承师父衣钵,谁曾想长老阁屡屡从中作梗,如今居然还想夺走我这唾手可得的掌门之位。
我藏在暗处看清是何人得了长老阁青睐,正欲尾随动手之际,一阵白烟迷了我的眼,紧接着我便感觉我被谁用力拽走,视线清明时俨然已在金山墙外。
转身望去,那清瘦魃仙站在我身旁,十余年的光阴不在脸上留下一丁点痕迹,他的样貌仍旧如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
他那狭长的眸子盯着我,笑意盈盈:“这就忍不住了?还叫我怎么指望你拿手指来?”
我不懂魃仙的意思,只呆呆看他。
“长老阁虽作恶多端,却抵不住你师父懦弱,贪恋权势,安于现状。你师祖在世时,纵使受长老阁掣制,却不至于沦落到同门自相残杀如此激烈的地步。他若真心要护住门中弟子,以他的资历与威望,又何愁没有法子?”
“再说说你,想要两面通吃却哪边都不讨好,既如此为何不孤注一掷,靠自己坐上那掌门之位,清除异己?”
魃仙的话低沉如妖语,在我心中激起涟漪。
靠自己……可若没有师父的人心相撑,无长老阁的威名相助,我如何登得上那方宝殿?
“很简单。”魃仙拉长尾音,我心中警铃大作。
“亲手砍下你师父的手指予我做报酬,我便替你灭了那长老阁,如何?”
“什,什么?”
“长老阁已视你为弃子,你师父病入膏肓又如何斗得过他们,倒不如送他一个痛快,再让他死得……物超所值一点。”
内心有东西在摇晃,师父死,长老阁也会覆灭,金山便再也不用掩盖在阴霾之下。
“你缘何要帮我?”
“我只是看厌了他们为了杀人而杀人而已。”魃仙说这话时面露悲戚,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
“那你又让我杀我掌门。”
“在其位不谋其职,他不该死吗?”
“等你想好了我再来找你。”
“不必,我已经想好。”
我带着乔装过后的魃仙来到关押师父的小院,谎称是受长老阁之命前来劝说师父。
师父很是讶异我深夜前来,身边还跟着一名长老阁弟子。
“智泰?”
我扶起枯瘦的师父,他的身体轻飘飘,比尹彻那儿子刚出生时还要轻,仿佛一不留神就会从这人世间飞走。
“师父……这位是传说中的魃仙。”
刘掌门大概是察觉到我的灼灼目光里别有深意,他望望魃仙又望望我,唇间嗫嚅半晌才出声:“你有何定夺?”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小刀放置桌前:“此刻,全门之性命全系于您身。”
我与刘掌门说清缘由,他瞪着我半晌不言语。
我知道,他不愿意死的,可是他不死,便是金山死。
“阿彻是在海上失的踪迹,前去蓬莱何其凶险您应当知晓?阿彻他当真还活着么!”
我陡然拔高的声调显然震慑住这位老人,他唇周颤抖,满目苍凉。
“长老阁已然不再信任我,另择了接班人,我失去这位置并无所谓,可是曼华师妹呢?我们这一脉先前除了我无人愿意给长老阁好脸色,您若仙去,长老阁会如何对待再无倚仗的曼华师妹和她那年幼的孩子,师母九泉之下何得安宁?”
一番言辞下来,师父终于做了最终决定,喊我动手。
白刃惊雷划开暮色,血红的小刀被掷在地上,鲜活的手指沾着血被魃仙收到囊中。
“为师一生不曾为金山造福,如今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
刘掌门看着重新提刀站在他面前的我,闭上那双失望与希冀交杂的双眸:“智泰,曼华便交给你了,金山也交给你了。”
晶莹落地,血洒当场,轰雷鸣响,我听见身后传来怒吼与尖叫。
我向后望去,任泽与刘奎不知何时在我身后脸上满是不解,他们身后又站着怒目圆睁的尹德,此刻他正扶着晕倒的刘曼华。
“沙掌门做出了选择,那在下便去完成先前的约定了。”
魃仙一挥袖子要走,尹德将其拦下,很显然,他通过男人的衣着认出他便是影壁上刻的魃仙:“杀人偿命!”
我不能让尹德杀他。
从腰间摸出手掌大的棍,我握在手心一按,那棍猛然恢复成原样,抵挡住尹德的赤手空拳,魃仙见状立马离开奔赴长老阁。
我与尹德不知缠斗多久,只知道在雨中打得精疲力竭时看到那座白色塔楼上挂满尸体才互相停手。
其实他们方才都听见了刘掌门对我说的话,刘奎因此并未多说什么,任泽表明着态度站在我这边,倒是尹德并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带着满身伤痕离开雨幕之中。
一切尘埃落定,长老阁被我与世外高人联手覆灭的消息在金山大肆传播,为我赢得威望,掌门之位已然势在必得。
礼成之日我与魃仙见了面,他向我道喜,我却一枪刺入他的胸腔,将其钉在树干间,幽幽盯着他看:“从前我便好奇你为何不要别的,偏偏只要我金山高手的手指才肯出手救人,现在细细想来,金山之祸全因这无礼条件而起。金山使棍枪,失去大拇指如同废去一身武艺,纵使能存活,要适应握住武器缺根手指的感觉可谓是及其困难,你的心思不言而喻。”
魃仙只是笑,笑够了才眯着眼道:“试问什么样的奇术才可保人百年长寿,容颜不老?一个人存活于世四百多年的说法也就你们这些人信。”
魃仙笑着握住枪杆,向前走几步,让枪尖刺得根深些:“金山老祖大战邪魔得万人传颂,却不知这邪魔曾也是悬壶济世的奇才医师,却被人诬陷善用妖术遭万人嫌弃,扶阳人人避他如蛇蝎,害得他家破人亡。邪魔之所以成魔,还不是因为人心险恶。故而为报杀妻埋子之仇,医师让整个扶阳郡陷入怪病之中,民不聊生,唯有讨好他才得存活。”
“那位医师便是我蓬莱出来的人,之所以出山,是不愿蓬莱身怀医术却未济世,殊不知蓬莱先祖是早有先见之明,全然是为保护蓬莱子民才定下那些条文。”
“魃医被金山老祖击落于金山脚下,我辈自是气恼,前辈以全部身家救人于水火却受尽苦楚,杀害他的人却得万民敬仰,踩着他的尸骨建立金山。于是,便由为魃医鸣不平之人建立了‘魃仙’。”
“一代又一代的人继承为魃医复仇的意志,将你们金山玩弄于鼓掌,看着你们的长老阁为长生、为不死而杀人,为权势将金山搅得混乱不堪。数百年如一日,将复仇贯彻到底。”
“可我倦了,看着你们长老们以命为娱,金山弟子为吃穿发愁,我并未从中感到为前辈复仇的快乐。”
“我们这样不休不止的做法,与你们长老阁又有何本质差别……”
魃仙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散在风中,他手里攥着的纸条无声落地。
我拔了枪,将其拾起,那张发皱的纸条上面绘制的是八锁秘宝匣的密码。
我将这位年轻魃仙埋葬在那棵树下,留下了他那件与影壁石刻相同的外袍。
手中纸条被我满是泥土的手攥紧,我望向照亮金山千百年的月。
树影婆娑,将月光化作碎琼洒在人间土地,直至身后传来任泽的呼唤我才回过神来。
长老阁覆灭,“魃仙”却未死,那么多无辜丧命的师兄弟们还需要他们来偿命,我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而如今,我借罗刹谷夺走金山秘宝的计谋揪出山门内鬼,又能借他们之手引魃仙出世,将金山从中摘得干干净净。
如此看来,复仇之日,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