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河里游了一圈儿,当晚回府,夏安就害了病。
她天生体热,平时便是吹些冷风,淋点子雨雪在身上,换身干爽的衣裤便也不碍事。可这回害了病,却是烧了连日,府里一众下人们这会儿忙活着,各色的苦药连了番的喂下去,多半被她了吐出来,直烧的小脸儿通红,蹙着秀眉,哼哼唧唧的往外吐着气儿。福伯平日里是把她当孙女儿疼的,此刻便是急的跳了脚,药喝不下去,他张罗着备了大碟儿的鸡鱼供到夏家的灵堂,自个儿在外面又是哭又是跪,求神拜佛的磕了大半宿的响头,想求着自家哪位先祖显灵,能护一护小姐。
当然,肯定是没用。
夏夫人此时更是焦心。
女儿高烧数日,这却让她想起年轻时与夫君初见的情状。她知晓自己对女儿的病无能为力,早早地便寻了军中的急脚递,修书送往边关,盼着便得空闲,丈夫便会飞马赶回,这病才能有解。
夏夫人沈氏,年轻时也是女中豪杰,沈家家门虽不及夏家一般,是神威显世,国之栋梁,家中的老将军却也称得上时之名将,夏夫人自幼习得家传的十三式绵剑,若论兵器,她一手“缠”字剑诀,是让同年的夏梁也吃过亏的,咳,至少旁人看来确是这样。她随过军,领过兵,自己吃得苦,却最怕守不得百姓安乐,如今做了母亲,收了锋芒,对女儿的怜爱便更盛些。此时瞧着女儿难受,自己却无能为力,她伏在床头,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小女孩滚烫的身躯便似烙铁般,烫的她心尖儿生疼。
可也不能放手,夫君在外征战,这孩子便是她唯一的宝贝。
夏安烧的头疼,醒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身子里像是滚了团炽烈的火,连带着血管里的的岩浆似的血,咕噜咕噜的流着,烧得她直发痒,一睡过去,她便能梦见天上,成团儿的黑云一片片的挤将起来,连结翻腾成泥泞般的祸水,顺着劈裂大地的雷暴翻涌滴落,地上,是尸体,黑鸦和秃鹫飞旋而下,尖喙插入尸体之中,撕出大片黏腻的血肉,她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飘着的腥臭,飞溅的血顺着她的樱唇滴进了喉管,她大口的呕,她哭叫着爹和娘,四周却只有鸦鸟啃食血肉的声音。
迷迷糊糊的,她听见军马的嘶鸣,是梦吗?她听见甲片相撞,哗啷哗啷地脆响,好像有人来?身上没来由的多了些暖意,不烫,暖的醉人,她不愿再回那梦中去,却怕睁了眼,身上便又是烈火烧灼般的疼痛。倏地,她的嘴里被塞了块什么物事,夏安饿了,咂了咂嘴,拿小舌头舔了一口。
啧,没味儿。
一片温润中,她听见娘唤她安儿,夏安睁了眼,娘正把她环在怀中,还好。爹爹也回来了,头上冒着烟儿,正把内力打到她身体里,还好。小牛犊似的,她往娘的怀里又是顶又是蹭,心里却是有股子劫后余生的松快感。吐出来咬在嘴里的东西,是块玉佩,爹爹不穿甲的时候佩在腰间的,她见过。那玉佩原本发着赤金的光,被她吐出嘴来,就也复了玉的本色。
夏夫人一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手搭在夫君手上拍了拍,夏梁便也收了招。他是真累了,自打收了家书,骑在马上三天两夜的赶回来,夏梁便没吃上一粒米,合上一会儿眼,把沿路郡府衙门的马也跑毙了两头,这会子又度了真气给夏安,他只觉着又渴又累。唉,他心眼里明明是极惦念着这小妮子的,一家子团聚,他想关怀女儿两句,只是做父亲的本就不善言辞,夏梁又是冷硬的性子,百语千言到了喉头,这会儿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他只坐在床边怔怔的盯着妻儿,眼里有爱,有怜,还有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