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此刻卧在身旁,正睡得安稳。
夏梁只觉得身子疲乏,连日车马上的劳碌,此刻正化做冲击他脑仁儿的血浆。他有些头痛,右臂轻环了妻子的腰,鼻尖钻进来馥郁的香气,这气味让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他隐约觉得,这情形好似在哪儿见过,他自己瞧不清楚,他只觉得安心,朦朦胧胧的,他也进入了梦乡。
梦见的便是十六年前,天朗气清,人声鼎沸的演武场。夏梁与妻子初遇的情状。
却原来离州自立国之初,西南两面世代便有胡蛮贼寇作乱,掳劫牛羊,侵占土地是常有事,声势大时,几十万的军马陈兵两国交界,便要攻城掠地,搅的边塞一片生灵涂炭。直至五十余年前,胡蛮军势鼎盛,铁蹄踏过阳门,玉泉,函门三关,前出百里,熙郡陷落,斥候回报,只称“胡蛮拆骨,置于马前,肝髓流野,不见生民”。世宗武功皇帝震怒,圣旨流水一般的打出来,点了夏家为首,将官千余,同样的几十万军马飞驰向了战场。这一仗打了三年,直至胡蛮境内闹了饥荒,熙郡才又归了故土。自此之后,离州每四年便有“武科举”,男子及至十六岁,便可由乡试打起,能入了殿试,就是皇帝亲自来做考官,殿试名列前百者,赐了武散,一入汤山朱雀宫修习道法仙术,一入京中军机阁修习布阵排兵,他日投身军中,便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夏梁这年便满了十六岁,他有天生的悍勇,家传的火法还没学,一杆子黑铁大枪却舞的精熟,这会他已是连斗了八轮,入了鼎甲。他只斗得有些乏闷,对手或是空有招式,头脑不灵的门阀子弟,或是一腔勇武却少些灵气的莽汉,如今只待赢了最后的一场比试,便是得了这武状之名。他只想早早的斗完,抬手送了颗青果进嘴里,站起身来,殿前武官已是叫起了名。
“辅国朱雀将军夏靖山之子夏梁,对,云麾将军沈歧之女沈剑仪!”
夏梁看傻了,对面立着的人身着白色练功服,鹅蛋儿脸,薄薄的唇,剑眉倒竖,大星似的眼睛里只飘着冷峻的光彩,竟是位年轻的姑娘,就,还挺好看的。
夏梁还年轻的时候,脸上的皮肤不算粗糙,只是日头底下晒的多了,黑黢黢的,这会儿红色浮上来,压不住黑,又往上顶,脸上黑一圈儿红一圈儿的,显得有些滑稽。对面的姑娘被他直勾勾的盯的有些发恼,倏尔扬起手中长剑。
“沈剑仪,指教。”
银白的剑光匹练一般当胸刺来,夏梁擎起黑铁大枪,悄咪咪的用肩膀擦了下嘴角的口水。他中平一枪打向剑尖,左脚微退,枪尖在胸前舞出个圆,右手下压,崩起的枪尖泛着黑光,若是枪头荡开长剑,便要直取对方的下巴尖,岂料枪剑相撞,那剑尖混不受力,只随枪路划出一个大弧,沈剑仪脚步急转,侧身让过疾奔的枪头,整个人随着剑势跃向空中,还手一招“飞燕入林”就朝夏梁双眼点来。
夏梁大骇,自己见她当胸一剑,来得便也平常,崩起枪头之时,手上本是滑了个巧劲儿,留了五分力道,只盼着逼她长剑脱手,便不会伤了她,却不料这姑娘走转灵活,一勾一挂,竟是深得缠剑要诀的高手,自己一时托大,如今却要吃了大亏。他抽身飞退,可剑本就比枪轻巧,沈剑仪穷追不舍,自己竟是甩脱不开,眼见剑尖便要触到自己的瞳仁,他闭了眼睛,心里懊悔:“我是轻看了这姑娘,如今自食恶果,罢了。”
耳边只听得脚步声落地,他缓缓睁开眼睛,沈剑仪却没刺他。
习武之人切磋,讲究点到为止,可若是还没分了胜败,对方就有意相让,这便让她心头有了火气。她是眼见了夏梁几场比斗的,那招退步拈杆收了力,她瞧得出来,可她不服气,她偏要堂堂正正的比斗,便是输,也不能让人轻瞧了。
台下的主考们心中自是有数,那归德将军素与沈家老爷不睦,此刻悄默声的凑过去,脸上带着笑:“嘿,我看夏家公子便是瞧上令千金了,这比斗,咱家侄女儿却未必输嘞。”直讲的沈老将军眼皮抽动,沈剑仪瞧在眼里,她又羞又恼,长剑暴雨梨花般的刺了上去:“不需你让!”
夏梁吃了亏,手上不敢再有怠慢,只以最扎实的拦挑与沈剑仪相斗。枪比剑长,他想着稳守中门,不叫她近了身前三尺,任她出甚么奇招,自己便也立于不败之地,缠剑步活手巧,如今她心头焦躁,这等强攻,却是以她之短,攻我所长了。
两人斗了百八十招,场面向着夏梁设想的方向发展着,沈剑仪打的急了,几次擎剑抢攻,剑尖被稳稳荡开,自己却险些中了劈扫,躲得险之又险,倏地,沈剑仪脚下一滑,左手撑在地上,将将立得身形,却把后背暴露了出来。夏梁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出现,当下再不迟疑,枪头直取后心,这枪来得快,便要刺入的一瞬间,白衣身影竟躲的更快,纤瘦的脊背极速下压,他正好对上沈剑仪的回眸。
习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她不会不懂。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焦躁,只有星点的狡黠,弯钩的嘴角像是对他的嘲讽:“真以为我急了?”
“糟了!”
夏梁将忙要收枪下劈,却快不过少女的动作。
沈剑仪几乎将头贴在了地面上,枪头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躬身拧腰,一式“凤还头”朝斜上方刺去,长枪劲力难卸,夏梁这枪刺的猛,却好似自己撞进了长剑的三尺剑锋之内。
“她生气是装的,脚滑也是装的,她骗我往这儿刺,我便真的往这儿刺,她攻不进我身边,便要骗我自己冲过来。”
剑尖深入左肩锁骨,长枪失了劲力,少女冲天而起,一脚蹬在他胸口,一脚蹬在他小腹,落地轻盈稳当,眼角带笑:“略施小计,你便上钩。”
夏梁仿佛动了真火,他催动长枪,暴龙一般攻上去,却被缠剑黏住,急躁间失了章法,破绽更多,银白剑刃斗点寒芒,十余招便在他身上留下四五处剑痕,沈剑仪打得快意,长剑抖落一式“伏虎枪”,余光瞥见夏梁凶暴的眼,她心中轻蔑:“又一个色厉内苒的草包。”她踩着拍落地面的枪身腾空而起,又是一式“飞燕入林”使将出来,她便要刺瞎这小子的眼,也少让他色眯眯的盯着自己,比斗误伤,在所难免,谅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咦?
自己纵跃翻身,那双眼所在的地方,夏梁不见了?
习武之人,最忌心浮气躁,他不会不懂。
目光落下,却是夏梁伏在地面,酣畅的笑。
枪头直刺如惊雷爆闪,却是沈剑仪才使过的“凤还头”,沈剑仪身在空中,无处借力,却也无处可躲,枪剑相交,终是被夏梁得了便宜,长剑被挑落在地,枪头若再长驱直入,便非要戳爆她的脑袋,夏梁左肩的伤口喷出大股血箭,他猛地收枪,扭动脊背,长枪砸落在青石砖上。
沈剑仪窘极了,回想刚才自己的志得意满,几十招工夫,她却被人偷了招,跳进了自己挖的坑,丢了长剑。她只气得一掌拍落,眉眼落处,却正瞧见夏梁收枪,心中登时后了悔。
“既已输了比斗,他点到即止,我却如此不知好歹!”
一掌拍在夏梁胸口,直把夏梁拍落了台,他紧皱着眉关,全身冒出丝丝的白气,好似痛苦到了极点。
沈剑仪慌了神,“我......我没想......我这一掌收了力的!”
沈家老爷扶了额,小皇帝看的直拍手,主考捂着嘴乐,沈剑仪成了今年的一甲一名武进。
夏梁给夏家人抬回了府里,得知是她打得夏梁重伤,夏府上下对她的态度就不算好,沈剑仪打听了几次,七嘴八舌的,她也没得个准信儿,夏家夫人话里只说不劳她费心,下人们只说不晓得,要是问问往夏府送米送菜的小厮,咳,人家告诉她,说什么夏家公子怕是人快没了。她实在是担心得紧,一半是怕背了人命,一半也确实心怀了愧疚,三天过去,她实在等不了了。从房里取了最好的药,她想着夏夫人不待见她,是了,她便要偷偷地去。
于是,在每个故事里都会有的,夜黑风高的晚上,她悄悄潜入夏府,劈手砍晕了照顾夏梁的下人,就这么站到了夏梁床前。
内服的药喂进去,她盯夏梁的眉眼看,这小子的功夫不比她差,不,该说是比她好些,他对自己留手,自己却害得他躺在这儿,他虽长得黑黢黢的,就,唉,也能看。
汤药没起效,夏梁的身子还是烫得火烧一般。
沈剑仪定了心神:“我必得救他,必不能枉害了好人。”
她想起小时候染了风寒,娘是用那雪捂了手,再将她抱着,给他降温。眼下酷暑,却也没地儿给她找冰雪来......心思流转间,她轻解下自己的夜行衣,只留着内衬,整个人伏到了夏梁身上,使劲儿的往他的额头上吹着气儿。
......
夏家老爷自军营回来,已是第四天上午的事儿,他刚回来,下人们便通报了沈家老爷来访,风风火火的,带着一堆补品药材,沈家老爷就进了门儿。
“靖山兄,请了。”沈家老爷语气深沉:“前日,我家小女失了武德,重手伤了贵公子,老夫实感心中难安,我今日特带了这些补药,不知夏公子,身体可好些?”
夏家爷还施一礼:“无妨,我便正要与犬子疗伤,这病出自我家世代血脉,与令千金无关,沈兄大可不必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