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大荒后来回忆,当时他确实有“霸占”女婴之意。之所以突然行动,是因为孩童期的他看到女婴对他笑了一下。大荒当时大致能听懂陆吾的语意,但他完全不了解陆吾的性格动机等,一切伪装也并不是伪装。孩童之躯是真的,他那时真的只是个孩子;冒犯不是刻意的,只是因为好奇而已;假装亲近是没有产生过的念头,也是不会产生的念头;无言交流也是没办法,因为他长到这么大仍不会说话。大荒不想用动作表明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信不过陆吾等人,是一路赶来实在太痛了。一路上的痛苦与众多生物有关,但大荒尚且认识不到这一点,在他极为有限的理解里,因为这女婴在这里所以他必须来,必须来就得遭受各种痛苦,所以所有痛苦只跟女婴有关。那么,为了规避可能产生的痛苦,为了避免被巨大无比的虎人施加痛苦,隐藏为女婴而来的目的就是正确选择了。何况女婴就在眼前,若再长长睡一觉,睡醒后要是再度长眠且不说,睁眼能不能再看到女婴都不一定。恰好女婴又笑了,大荒知道这女婴该是自己的“妹妹”,她对自己笑就说明她觉得自己亲,那么,趁着她笑抱走她就行了,这是多么正当正常的事,这是多么纯洁纯粹的事。
距离女婴足够近时,大荒用力跳离了地面。陆吾的右爪已经覆盖了大荒能看到的天光,大荒看向女婴,女婴早都不哭不闹了,女婴在对着他笑。陆吾将半空中的大荒握在了手里,他想让大荒露个头出来,但大荒太小他太大了,他没法儿让孩童精准露出头来,无论是从何处的指缝都不行。
大荒凭借本能撞击周围不完整的黑暗。不完整的黑暗之外是光,是可以出去的地方,但大荒明白自己飞不出去、跳不出去、钻不出去。撞着撞着他吐出了血,吐血这事儿大荒经历过好多次了,和以前一样,他快速舔食自己吐出的血。舔了一会儿大荒继续撞击黑暗,刚一撞上他颇感欣喜,因为撞入程度比之前更深了,欣喜之后则是不解,因为被撞上的黑暗并没有变形。没一会儿,熟悉的痛感让大荒明白自己失败了。不是黑暗被撞疼了,是自己肩膀被黑暗吞掉了。大荒这时还不知道骨折一类的概念,在他看来,肩膀的变形就是缺失,缺失的部分就是被那黑暗吞掉了。黑暗忽然消散,光明从四面八方袭来,大荒看着自己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地面是以红色、灰色、绿色为主色的,大荒这时只认得血色、土色、草色。
跌落在地后,大荒想要站起来,但无论他怎么抓地、蹬腿、扭腰都无法站起来。大荒只得低头舔食血液,血液是混着泥土、草叶、石子、虫子及其他东西的。这时大荒记起了比虎人还要大的龙人,虎和龙大荒都见过不少了,这两个物种在他头脑里已经有了固定概念。那个龙人的声音很细,是妈妈那样的声音,龙人可比这个虎人大多了。大荒记得自己曾经啃食过那个龙人,趴在她掌心,从日升到日落也没能啃食掉什么。
大荒现在还不知道那个龙人就是女娲,可白泽知道,很多事实白泽都是看在眼里的。按照白泽所承载的大荒后来的回忆与叙述,女娲也好,女娲正统也好,她们的本质都对大荒有强大无比的吸引力。如同不计生死接近女婴一样,大荒也曾不计生死接近女娲。女娲对大荒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大荒才能茁壮成长为一米的孩童。现在大荒记起了女娲,可他不知道那就是女娲,他也没法儿将女娲和婴儿联系起来。说到底,就像孩子记起妈妈一样,大荒只是记起了那个比大地可靠、比溪流可靠、比果子可靠的“妈妈”而已。
陆吾盯着趴在地上舔血的孩童看,看着看着他说:“我们很快就要走了,我会把你留在这里。在场的所有神灵、精怪、怪人、神人都会见证你的生或死。从来没有不死的生灵,从来只有不死的烛龙。烛龙和其子至今仍存活于钟山,现在的烛龙不是烛龙,现在的烛龙之子更不是烛龙,他们只是用以掩饰恐惧的名号而已。能利用战败烛龙创造生命的恐怕不止神庭,若你只是我们所知以外的其中一个,真正的烛龙恐怕就要再度降临了。我希望你生来就与烛龙无关,不死不代表永生,如果这次不死,我希望你能长大成人继而自然消亡。女娲这样伟大的神灵都要自然消亡;你最好也会自然消亡,无论时间多久。”
大荒听不懂陆吾所说的这些,但隐匿于附近的白泽能听懂并且记住了。白泽的转述必定不是百分百准确的,但还原程度一定在百分之七十以上。陆吾没有刻意针对大荒的意思,大荒此时只是一个孩子,而且尚没有太多超越天地法理的表现。陆吾所针对的只是烛龙,那个已经被打败、被三分、被牢记、被利用的烛龙。在陆吾看来,那个曾经毁灭过人类、压迫过神国、啃食过建木的烛龙是天地法理以外的存在,天地法理以外的存在未必不好,比如盘古,但烛龙到底不是盘古、不如盘古。陆吾一番话不是说给大荒听的,或者说不止是说给大荒听的,他这番话后来被散播到了各处,连同孩童的“生或死”一起。
大荒这时开始缓缓爬向女婴,他当然不知道这个女婴以后会长成西王母。虽然无法将女娲和女婴正确联系起来,但孩童大荒已经隐隐约约察觉了部分事实。爬向女婴算是大荒的本能。大荒爬向女婴所为何事?在场的戍卫者们各有各的想法,但不会有谁出面成全大荒。
只是想跟女婴一起长大,这就是我所谓的“霸占”——后来大荒这样说过。基于这个动机,突然跑向女婴、想要抱起女婴等行为想法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彼时的烛龙又有多么复杂的想法呢,无非是创造一个只有它和女娲的世界而已,当然,这不是彼时烛龙的想法本身,充其量只是其用无数事实反推其想法的结果。烛龙也好,大荒也罢,单纯造就了他们的极端,所以单纯也会带给他们劫难,不管这单纯是以善意为主还是以恶意为主。单纯意味着不想融入满是法理的世界,意味着视陆吾等生灵为无物,这样的话,遭到致死性敌对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