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此话又当怎讲?”
“如今我天朝物产丰富,又开海禁。茶叶、丝绸、瓷器——西洋人争着和我们做生意,锦衣卫连续得到密报:海外大笔的白银就是从金陵流入到天朝,但却没有充盈到国库,反而流进了自家的腰包——‘小金陵’就是王子胜与本地商贾盘根错节、官商媾合生出的怪胎。”
“王爷确认一定要借这次圣上南巡,将王子胜……”
“不然呢?”
突然,两匹骏马远处呼啸而来,玄武千户翻身下马。
“禀告王爷。我在金晟阁拿到了您想要的,但也惊动了金陵官家,我们损失了一位兄弟。”
说罢他将盗取的“账簿”交到忠顺王手中。
忠顺王翻阅着账簿上的名单和数字,面色如乌云下的蜡像。
原来名单上竟然多是自己王族子嗣、嫡系在江南兼并土地的地契以及户头下巨大的数额。
“王子胜、金陵王,你果然有一手。”
忠顺王将账簿悄悄塞进袖口,紧握马鞭,遥望着一步之遥且固若金汤的金陵城。
……
【23.】
湛蓝的天空,白云写意。
像飞马、像雨燕、更像一朵朵自由的棉花。
脚踩在片片金瓦上,远望紫金山,俯瞰玄武湖和被秦淮河贯穿的金陵城,一切尽收眼底。
一只硕大的“凤凰”停驻在鼓楼的穹顶上,大鸟面前,三人犹如昆虫。
“见过这么大的风筝吗?我和小妹亲手给你扎的。”
阳光洒在凤凰每一片羽翼上,熠熠生辉。
熙凤目瞪口呆,如果没人告诉她这是一个纸鸢,这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大鸟。
“天呐!大哥哥,你是怎么做的?”
“跟我来!”
“羽翼是凤凰能飞起来的核心部件,我借鉴咱们江南油伞的工艺,将两对共上百根大小不同的楠竹打磨切成细条拼接起来,这就是凤凰翅膀上一根根骨节。再用棉线把这些穿起来——绑的越紧实,凤凰的骨骼才会更牢固!
之后再用棉纸糊在骨架上,风干后再刷上几遍桐油,又轻又结实又防雨水,这样主体就大功告成了!”
“大哥哥,你太棒了!”
“身上的这些羽毛是徐员外作坊里剩下的边角料,变废为宝正好织成凤凰身上的五颜六色。”
“原来是布头?天呐!”
“凤凰的肚子是驾驶舱——这里既要结实又要轻便,我选来选去最后挑白腊木全榫卯打的。你知道吗?听人说当今皇帝这门功夫最拿手!咔嚓、咔嚓!”雨村学着刨木花的样子说。
“那也比不过我雨村大哥哥的手艺!”
“进来看看吧。”说罢,他伸手把熙凤拉进驾驶舱内。
“小妹不进来吗?”
“只有两个人的位置,再重就飞不起来了。”
“哥哥、风姐姐,我看着你们先飞!”小妹道。
“不可思议!本小姐有点急不可待了。”
……
屋脊上一排排神兽正翘首以盼,鼓楼顶上的凤凰整装待发。
“反正你也看到过金陵的最高处,现在放弃还有机会。”后排的雨村说。
“我才不会呢!”
小妹看着眼前的大鸟双手祈福。
“好!当我拉拽滑竿扇动起翅膀,我们一起用力瞪脚下的踏板。
和骑你的三轮车一样,我们只要配合默契,气流就能把凤凰托起来。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三、二、一!起飞!”
一只金色的凤凰从穹顶上一跃而起,直入云霄。
它身上安装的红铜哨子发出鸟儿般的鸣叫,在空中演绎出美妙的旋律。
二人脚踩踏板,在云朵中欢呼雀跃。
突然,一阵风袭来,大鸟头部发沉,急速下坠,向鼓楼俯冲而去。
小妹看地心惊,闭上眼睛大叫。
“熙凤!快蹬!快!再快!”雨村边喊边拉拽滑竿,在千钧一发的毫厘间寻找着凤凰与空气间分毫不差的平衡点。
“我们不是两个人,要成为一个人。”雨村呼喊。
“我尽力!”熙凤竭尽全力驱赶着惊恐,脚下的节奏向雨村靠拢。
二人相互协调,拿捏并持续驯服着这只桀骜不驯的大鸟。
眼见即将坠地,雨村猛拉滑杆,大鸟试图重新适应着充满危险的蓝天。
此刻,气流重新托住了凤凰的身体,它重新挺起高昂的头,拍打着孤注一掷的翅膀。
经过再次爬升,二人的频率浑然一体,大鸟终于和气流不再抵抗。
它自如的穿梭于水天之上,翱翔在云朵之巅。
“大哥哥,凤凰飞起来了!”纯真的欢笑响彻在金陵城上空的云朵间。
大鸟时而在紫金山上盘旋,时而急速鱼贯略过玄武湖。
伴着白色的浪花泛起,金色的羽毛在碧波上划过一道优雅而自信的弧线。
一轮橙色的暖日前,大鸟仿佛与天空融为一体,肆意追求着年青的自由。
凤凰平稳落在湖畔的城墙上。
“大哥哥,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金陵城。而且,我觉得:一个人是半个人,两个人才是一个人。”
“我也是。”
“你们配合得真好!”小妹跑来兴奋道。
仿佛屋脊上的神兽都在为二人高超的技艺在鼓掌。
此刻,一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走来。
“娘!”熙凤忙跑了过来,一把搂住母亲。
“您看见了吗?我们飞的好高!”
“娘看见了。”太太淡淡的说。
“你在天上飞的开心,有没有想过娘会担心?”
“有大哥哥照顾我,娘就放心吧。”
雨村忙上前拱手。
“太太,雨村知错了。”
“你以为我只担心你俩的危险?你并没有知道你的错。”
雨村一脸不解,望着太太。
“雨村,你很聪明,你为老爷、为我、为凤哥,更为金陵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情,你将来一定会是有大才干的孩子。
但金陵城会给人机会,但也难免会让人目眩。
天底下从不缺既聪明又有才的穷人——聪明是智慧的天敌,想必你是最有感触的。
如果天赋仅仅是为挖空心思、一味取悦别人?
太阳东升西落每一天,光阴似箭,问一问自己的初心——你,究竟想要什么?”
雨村默然,听得仔细。
“总之,你们年纪轻轻耍过的聪明、偷过的懒,一定在你们长大成人后变成困住你的墙——你也是。”
熙凤撅起愤愤的小嘴。
“太太,其实,哥哥带着我只想在金陵寻个好人家,干点正事,吃顿饱饭。
如今,能给老爷太太办事,让小姐开心,就是我兄妹最大的荣幸。”小妹说。
太太微笑,捏了捏小妹的脸蛋。
“好啊,我盼有一天你们都能像这只大凤凰。
飞上云霄,看清金陵——才不负你们来金陵的梦想。”
雨村凝视着太太。
“加油吧。我,看好你们三个。”
“太太,雨村铭记在心。”
夕阳西下,太太牵起女儿的手。
熙凤一步三回头,消失在雨村的眼眸之中。
……
【24.】
牌匾上“金晟钱庄”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大哥哥,不好了!”熙凤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雨村阖上账簿,推开算盘。
“出什么事了?”
“前几天,那些金色的蚕先是把白色的都吃了,我没在意。这几天又化成了蛹,咬破了茧皮,变成了蛾子——比我们看到的那些更大、更丑!逢人又撞又咬!吓死人了!”
“什么?!那些蛾子现在去哪了?”
“孵出来的都飞走了!没出茧壳的我让下人一把火都烧干净了!”
雨村眉头一紧,遥望天空,陷入沉思。
……
南来北往的乌篷船穿梭在秦淮河上。
长衫男人换成了武生,弹琵琶的女人换成了刀马旦。
金胜阁的顶层烛火璀璨,海一样宽广的酸枝木圆桌上,面对面只坐了两个人。
“好!”忠顺王一个叫好,竖起了大拇哥。
王子胜把手一抬,优伶下场。
“难得,难得!王大人还记得本王这口儿嗜好——有心了!
万万没想到:在你这和风细雨的金陵,还能看上一折热热闹闹的打戏,本王感激不尽!”
“王爷哪里话,当年深陷诏狱,子胜九死一生。京城一别,已近十年。
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王爷别来无恙,来,子胜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下。
“王大人客气了!托金陵王您的福气,朝廷要银子得银子,要粮食得粮食,这次辽东才打了个大胜仗。天下官员若都像王大人一般胸怀国家,为皇上能处处分忧,何愁我天朝满地的银子,硬是收不到国库啊!?哈哈,本王回敬一杯。”忠顺王满饮一杯。
王子胜连话就酒,一起咽进了身体,放下空杯。
“王爷哪里话,为朝廷分忧解难,是臣子应尽职责。只是江南近年屡受倭寇侵扰,洪灾水患又是今天修堤,明天补桥。都是民生大事,可银子就那么多,干得了这个干不了那个。又生怕给朝廷耽搁了,缝缝补补拆东补西,办得不好的地方,还请王爷多多耽待。”
“王大人就不要自损身价、扮猪吃虎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可大,谁不知道天下税赋半出江南。不管是金陵城里三岁的孩子还是那些来天朝做生意的西洋人,他们未必知道皇上,但一定知道: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在江南的地面,本王还是要让王大人多照顾才对。”
王子胜微微一笑,放平酒杯。
“子胜,你看你我今天来都是一身素装,你连弟弟都没叫,我也没带一个随从——你我就是纯粹的老友重逢,我也不卖关子了。王大人就不要卖油的娘子水梳头,遮遮掩掩糊弄本王这位老世交了!”
“王爷此话怎讲,有什么风声下官也想听听。”
“声音吗,总是有的。比如,就说这金胜阁酒楼和金晟钱庄,据我所知:本隶属在一位王姓的员外名下,主业经营海外的香料,长期往返于南洋和波斯。可锦衣卫深扒此人后,竟然是:查无此人!”
“哦?”
“查来查去,竟然和您的太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哦?可有此事?那我要回府去问问了。”
忠顺王冷笑道:“这还是小事。”
“那,王爷听到哪些是大事呢?”
“锦衣卫准确消息:应天府本地官商互为照应,长期和各国洋人海上贸易,大量白银虽涌入江南但不见于国库。传闻您金陵王自己在城里就有一座‘小金陵’,里面藏匿了海量的银子。王大人,这等大事听得本王不寒而栗啊!
可,真有此事?”
王子胜一脸平静。
“回王爷,确有此事。”他用丝巾蘸了蘸嘴角。
“哦?”忠顺王没想到对方回答地这么痛快。
“老世交果然人品敞亮,我就欣赏您的敢作敢当!藏了多少?只要王大人肯交出银子,上缴到国库。我是皇上的叔叔,你我又是故交,过往的事情咱们下船不提船上事。”
“王爷对金陵如此了如指掌,子胜深感荣幸。只是这‘小金陵’,您可能不太好拿走。”
“你,说什么?”
“因为在应天府金陵城,不仅我王子胜有自己的‘小金陵’,这里每一个茶农、桑农、瓷工……只要他有手艺,是用本事换银子谋生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处‘小金陵’。”
忠顺王立起了耳朵。
“工匠每天要真刀实枪凭本事吃饭,西洋人才愿意用银子兑换江南精致的特产。他们也需要再用这些银子改进设备,提高品相,卖出更好的价钱。没错,‘小金陵’不是一个确凿的地方,而是在江南一种更有活力的经商规矩和秩序。
因为有了‘小金陵’,百姓才会安稳,工匠才会卖命,江南才会商贾林立,红红火火;因为有了‘小金陵’,百万的农民拿起器具是操持实业而不是去打家劫舍;因为有了‘小金陵’,王爷的藩王子侄能在江南多几处房,多百亩地。而王爷也能开开心心地在这金陵第一高处,听上自己喜欢的一段戏!喝上眼前一杯又浓又烈的西洋烈酒。”
“你!”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鱼——所以:这‘小金陵’若真能被王爷您‘带走’在天朝开枝散叶,子胜一定全权配合、乐此不疲。”
“哈哈!王大人十年不见,避实就虚的功力果然大涨!能把‘搞钱’二字说的如此唯美高尚,本王还是头一次长了见识!”忠顺王捋着络腮胡须大笑。“难怪这里百姓都夸金陵王是为民请命的清官大老爷。有纲领、有捆绑、有手段。本王佩服佩服!。”
“王爷,见笑了。俗话说:金钱如流水,流水不腐便是活水,谁越想攥紧每一枚铜板,禁锢住水的流动,水就会从谁的十指中流走——这是水更是钱的天性。”
“天性!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才是天性更是天道!老伙计,本王最后问一次:无论这‘小金陵’在哪里,是虚是实。这里面的银子,王大人是交,还是不交?”
王子胜微笑。
“王爷,您看这边。”说罢,起身走向天台。
忠顺王跟了出来。遥远的银河仿佛触手可及,百尺星楼下,江风拂起,一丝凉意。
“王爷请看,您要的‘小金陵’就在金陵城的万家灯火之中。
您要拿,就尽可拿去吧。”
“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勉强了。
明天圣上南巡下船,你我码头江面上见。”
忠顺王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王子胜手握勾阑,眺望远方。
……
子时。
王家府邸内。伴着夜幕中墙上移动的影子,王子胜挑着红彤的灯笼来到影壁墙前。
十二生肖,依次旋转。
隐藏的大门噶啦啦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