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1 / 2)牢笼一首页

“你用纸盒子装内衣裤吗?”

学校很大,夏父陪着夏秋将行李搬到宿舍楼。说是搬,但其实箱子并不沉,夏秋自己一个人完全拉得动,一路上也确实是她自己在拉着箱子。报道结束之后夏秋就让父亲早点回去,但是父亲执意要送她到宿舍。其他的孩子都被父母领着,聊着天,带着大包小包,而他们则保持着不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前进着,不均匀的步调使得两人偶尔并排,夏秋瞥到父亲的眼睛,又快速将眼神收回来,她拒绝那种煽情,就像当初送她去考试时一样。

没人跟她说该带点什么,除了一些日常用品和文具之外,一切都是按照那张入学须知上面来的。母亲给她塞了一些功效夸张的产品,她在母亲的注视下将那些保健品盒子和瓶罐从箱子里拿出来,又原封不动的将它们放回原来母亲摆放的位置上。

“你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吗?”父亲看着其他室友的储物柜都被塞得满满的,跟早早就将行李箱收拾完,正在床上铺床单的夏秋小声说。室友们的桌面和桌上的柜子里也都满满当当,一些没有理完的生活用品无序的摆放着,还有很多夏秋叫不上来名字和用途的护肤品。夏秋将自己的物品简单罗列后柜子里还有大片空白。她不需要为收纳费太多脑筋,也不需要像室友们一样被母亲叮嘱生活技巧。

夏秋报道的日子正赶上仲莲搬家。卡车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停了很久,惹得很多邻居抱怨,路过的车鸣着笛,但是那白色的大方块仍不为所动,就在两个司机吵到快要动手的时候,仲莲的父亲才从楼上下来,两股怒气都在车里憋着不愿意出来,他从车窗缝里给那路过的邻居递了两包烟。

“你们搬家也注意点,东西不能提前收拾好了吗?这马路也不是你们一家的。”说完那邻居没好气地关上车窗,倒车从别的路口走了。仲莲父亲笑笑,看着那扬长而去的汽车尾气没说话。计较什么呢?他就要搬到新的小区了,完备的基础设施,整齐的绿化和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的物业,他终于要跟这个老旧的房子和没有素质的邻居们说再见了,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搬走的不止他一家。溪山考上了重点高中,他父母的小摊要从那条小吃街搬到城市另外一个区的小吃街了。

“那又怎样,搬来搬去不还是租房子吗?”仲莲父亲边抽烟边跟对着收拾衣服的妻子自言自语道。他又踱步到仲莲的房间,推开门,发现东西都已经搬空了。

“我早就收拾完了。”仲莲坐在沙发上对着被烟雾包裹的父亲略带嘲讽地说着,眼睛抬都没抬。她翘着二郎腿,卫衣的帽子将脸遮去大半,时不时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玩着手机,彩色的指甲正在屏幕上快速点触。她在聊天。

“人家搬家是因为学习成绩好,咱们搬家是因为学习成绩差。”

“别装了,你搬家是因为你是暴发户,人家搬家是因为人家父母心疼孩子。”仲莲讽刺的笑容插进男人高傲的自尊心里,那笑容变得明目张胆了,甚至笑出了声音,生怕受到她耻笑的人接收不到那信号。她继续敲打着屏幕,丝毫没有在意那三个字对于将命运赋予自己的侥幸当作能力的人面部是如何变得狰狞的。

张阿姨没管那些污言秽语的辱骂,她跑过来拉着丈夫的手,对他摇摇头,说着搬家不能动怒之类的话。

他甩开身边的手,又出去抽烟了。

夏天还没完全结束,白昼拉扯着太阳,林立的高楼挡住了那难舍难分的挽留,等到人们看到天空上开始蔓延的告别之色时,夜晚已经在悄悄奔跑了。眷恋的密语隐藏在飞驰的车轮中,白色的虚线与黑色的橡胶轮胎在广阔的马路上将无人知晓的情话解码。旋转的老式磁带没有消失,发音标准但刻板的英文朗读换成了青涩的爱情歌曲。芙清戴着头盔,城市在视野中慢慢缩小,开阔的海滨大道上疾驰的摩托和拂过发丝的自由的风,她一手抱着前面人的腰,另一只手抬起来,享受自由的丝绸从指缝间划走的触感。

灯牌忽明忽暗的地下音乐酒吧里,仅有的黄白色灯光都朝向一处,小舞台上的麦克风被那个吉他手拿着。可怜的小吧台靠着汽水和廉价啤酒这类现成的饮品维持,调酒师很久没来上班了,因为老板付不起薪水,只好让新来的收银员兼服务员兼清洁工代劳,那个男生被迫学习了一些简单的鸡尾酒调制。他的手法实在太过简陋和笨拙,不过老板可舍不得开了他。

“你这,也太难喝了。”粉色头发女生耳朵上的金属耳环跟着一起摇晃着否定的音符。

“你加这么多糖干什么啊?”老板也凑过来。杯底的白砂颗粒和液体明显分层。

“呕。”

“有没有那么难喝啊,给点面子好吧。”

“不是,真的没有人来找你事吗?”粉色头发女生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质问着。

“你不爱喝,有的是人抢着喝。”嘴硬和闪躲勉强支撑着尊严与体面。

“啧啧啧,不会是一连来了三天,点了东西不喝只跟你聊天的那个女生吧?不是我说,老板,你不应该让他在这里调酒,看他还有点姿色的份上你应该让他去当......唔......呕,补贴一下酒吧惨淡的营业额,你干嘛捂我嘴啊!”粉色头发女生追着从吧台里出来的老板,抄起旁边桌子上的破烂酒托就往那个厚实的背上拍去。铁质酒托上的贴纸被泡得翘边,凹凸不平的底部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被贴上了一些小广告,老板像是被拍醒了似的,觉得有东西刮自己,定睛一看“这都谁贴的!晦气的玩意儿。”说完顺手夺过那酒托扔到旁边的沙发上。

芙清浅浅笑着。她像是习惯了这样的打闹。目光飘向别处,晦暗不明的光线遮挡住试探的眼神,来来回回,不规律摇晃的钟摆。

“知道我的酒吧快开不下去了就别来捣乱了啊,哎呦。“老板摘下眼镜,手碰不到的背部隐隐作痛,他扶着椅子靠背坐下,那椅子腿和凳面的连接处松动了,有重量压上的时候总是吱呀作响晃晃悠悠,还带着一点铁锈摩擦的声音,总让人觉得下一秒就要摔个仰面朝天。

“那不行,我是来监督你的,等你要倒闭的那一天我肯定是要告诉姑妈,好让她在家给你准备一场大宴,”粉色头发女生咬牙切齿地坏笑着,倒也不是真的使坏,但是不排除利用这样的方式发泄自己心中积郁许久的怨气的可能性,“等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浪荡子回家继承家业。”她说着就要拧上那可怜男子的耳朵。

“不是,有话好好说,还是不要动粗了。”收银员从吧台里出来劝和,却被芙清拽住手腕,示意他不要过去,他只好坐在芙清旁边,他自己调的那杯“糖水”面前。

“少打着监督我的旗号在这里耀武扬威,你自己不是也不愿意回,哎,哎疼疼疼,好好,监督我。”

粉色头发女生松开手,转头去吧台拿了一瓶可乐,又往玻璃杯里铲了点冰块,易拉罐被打开,气泡声溢出,连带着一声响亮的,满足的,清脆的气泡嗝。

“明天演出几点开始?”终于有人问了点正经事。

“大概八点吧,你来吗芙清?”粉色头发女生说完打了个嗝,她看了看在小舞台上自弹自唱的吉他手,她抬了一下眉毛,用挑逗的眼神询问着芙清。

“我尽量吧。”芙清说完从高脚凳上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离开前拿起那杯糖水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她拍了拍收银员的肩膀。

“你要不还是回去学哲学吧。”

那个白色方块终于乘着夕阳走了。仲莲靠在窗边,她把车窗降下来,大股的空气从车外涌入,她把帽子戴得更结实了,但不影响她的发丝在风中狂舞,没有规律的舞动成为遮挡视线的模糊屏障,挡住她后视镜里折射过来的视线。

“把窗关小点吧,别把你弟弟吹感冒了。”那发丝又冷静下来,只剩下额头的一小点碎发在隐秘的舞动。

仲莲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放到新家的卧室里,卧室又重新属于她一个人了。她躺在没有揭下塑料膜的床垫上,没有要收拾房间的意思,反正过两天她就会去学校,在学校一直住着也没什么,这个房间有没有人住也没人在乎,住的人去哪里也无所谓。

安静的夜晚,没有母亲突如其来的巡视,天花板上的风扇随着微风轻轻地摆动,她睡在上铺,宿舍的层高足够,即便是在上铺也不觉得压抑。夏秋靠着墙,蜷缩着,床垫并不柔软,但是夏秋睡的很安稳,那是一种对于肉体来说硬质但是对于紧绷着的思维来说却是柔软的安眠。

不过夏秋在家里的床倒是暂时失业了,散发着被太阳激发过香气的洗衣液味道的床单没有了熟悉的躯体的镇压,它不能在夜晚重复自己的关心了,不安和躁动在未熟睡的人心里搅动着,搅动出泪水来。身旁的呼噜声仿佛让人置身于十三四岁时无处安身的岁月,颠簸的车厢和充满汗味的空气骚扰着鼻息,岁月的动荡不安和无人问津的恐惧在疲惫的夜晚随着幻想寄生到一个遥远的,安睡的躯体身上。挂着泪水的母亲忍不住起身,蹑手蹑脚地去看了看那个空落落的床,那也是她空落落的内心,她开始回想起岁月里的某些缺位,或许,当她一个人在昏暗的车厢里,在独自踏上异乡的旅途时,也会有人这样担心她吗?

“你妈晚上想你想得睡不着觉,都哭了。”父亲趁着妻子去厨房跟夏秋说道。哭泣条例总是不能够一视同仁这件事情让夏秋感到恼火。她刚进门就受到了一些僵硬的温情,军训结束了,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抗议着,无法强撑着给出一个从内心底就抗拒的拥抱。

“哭什么。”

“你不在家,当然是想你了。”

“有什么好想的,上学住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这个孩子,想你倒成我的不对了。”夏秋的不解让母亲觉得她有些冷漠。

人总是在看得见的回报下才显得异常勤劳,夏母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挣扎了,现在是白天,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优柔寡断的情绪不符合她的形象,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夏秋需要帮她做些家务了。

“你们在宿舍里的时候也要打扫卫生吧?”

经过一个假期的没落,宿舍的桌子上,床架上都积累了薄薄的一层灰。仲莲是最后一个到的,她对准时这样的事情没兴趣。她的卫衣帽子换成了鸭舌帽,薄薄的长袖衫覆盖着刺青的痕迹,那个家里和车上都开着冷气所以她不觉得热,还没完全入秋的天气不算凉快,她不住的呼扇着,搬行李的炎热感让她有些烦躁。

“你放着我来就行。”仲莲手里的抹布被温柔地夺走了。那女生朝她笑笑,那是充满友善和活力的笑容,仲莲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刚想破口而出的怒气被她硬生生收了回来,后天形成的非条件反射第一次受到人为控制,她有点不能够承受这样的热情。不过对于集体生活的未知和陌生还是让她在面对永远无法听话固定在一端的被单时爆发了压抑的怒火,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失态时有些慌乱,只好站在旁边看着室友帮自己和自己缺失的生活常识解除误会。

冷静永远是成长的必修课。没修过的人就得一直修。

宿舍的条件还算不错,或者说整个学校的环境都不错,她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有些纳闷,父亲那样的买卖人居然不怕花在自己身上的这笔钱打水漂吗?仲莲带着那种怀疑被室友包围着,她不太想要聊天,她的内心已经沉默太久了,远离为了娱乐而娱乐的放纵之后总有一种不切实的失重感,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一头扎进画里。仲莲被室友拉着去学校里有卖绘画用具的商店,她们在白色的货架间徘徊,随意的挑选着文化课要用的本子,各种型号的铅笔,画纸,颜料。

红色,绿色。这些有必要勾画吗?夏秋没顾得上那种思考,她正在跟眼前这道遗传题目的其中两个选项中做着博弈——她有在计算,但是没有计算出来,焦躁的笔尖巴不得将每个字都圈起来,这是一种助力,是她从前学习习惯养成的仪式,“勾画是思考题目的过程,勾画得越多,就代表你思考的越多。”那种教导仍停留在夏秋的脑海中。

“你题目上为什么划这么多没用的圈?”

“就是......挑出重点。”

“你觉得红绿色盲这个算是重点吗?你划的再多,选不出正确答案又有什么用呢?”夏秋有些心虚的回答和死板的学习方式被自习课巡查的老师那毫不留情的声音给揭穿了。愚蠢是最怕被揭穿的,她已经上高中了,她的同学不再仅仅只是之前那一小块区域里的人了,这个世界很大,之前她买的那些杂志最后几页的旅游日记栏目就已经告诉她了。她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获取某些经验,以便缺少的经历不会让她在别人面前显得无知。但是那种能够融入的假象并不能维持太久,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她所速成的东西都是空中楼阁,真的深入问点什么,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再出局呢?她拼命维持的伪装倒比她最初诚实的笨拙显得更加的让人觉得可笑了。但其实真的蠢笨又能怎样呢?这个世界上是不能够只允许那些深刻的思维存在的,倘若那些简单的头脑从地球上消失,谁又能来证明其他人的聪明呢?只怕到时候连最初的纯真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刻板和强硬的划分,因为人们需要证明自己是聪明的,所以就需要有人不聪明,唉,谁又说得准这样的事情不是时时刻刻在发生着呢?但是现在不行,夏秋必须是聪明的那一拨。老师走后,她盯着那道题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到下课的时候,夏秋已经放过那道题了。

校园很大,自从入学以来夏秋还没有认真的看看,逛逛这所学校。刚开始住校的时候夏秋还有点不习惯,但是她很快就适应了,她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主要是她并没有体验到传说中住宿的痛苦,相反,她还有种扔掉一直裹在头上的塑料袋呼吸的顺畅感。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这种话。她和室友在去食堂的路上,这些新认识的女孩们正是青春洋溢的时候,而夏秋跟她们一比却总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没人这么跟她说过,她是从一路上经过的玻璃里看到的。她一开始只是偶然瞥到,但形象的差异停留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再经过镜子的时候,夏秋总是有意无意的装作无事发生似的侧头看看。她努力把背挺直,好像那样就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你用纸盒子装内衣裤吗?”

“我用收纳袋装好了才放在里面的。”

“你为什么不用收纳盒呢?”塑料的,带着盖子的那种。

“哦,那个,那个体积太大了,用箱子带不过来。”好吧,这就是她随便找了个干净的纸盒放贴身衣物的理由。夏秋锁上柜门。午休的铃声阻断了令她感到尴尬的询问,宿舍里静默着,均匀呼吸的声音正等待着查寝的宿管离开楼层。她躺在床上,刚才的拙劣表演让她再一次为自己的愚蠢而感到羞愧,室友没说什么,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或者说是她自己将一切都披露了出来。她平躺着,一动不动,除了睁开的双眼能让人知道她还醒着之外,无论室友们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一副熟睡着的样子。安静的空气突然被一个声音打破,宿管看样子是走了,她们压低了声音聊天,每到这时候,宿舍里面拥有一位擅长社交的,对学校里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的人就显得格外重要了,一些知道了不见得有多么必要,但是不知道又好像少点什么的消息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学生之间散播开来的。

夏秋躺在床上,把眼睛闭上,室友叫她,她也没回答,假装已经睡着了。她不想参与讨论,至少今天是的,换做往常她也是愿意参与一下的,但是现在她一点兴致也没有。她对那些信息一无所知,事件的主人公她也并不认识,那是一种冒犯,夏秋心里面泛起一种同情,虽然大家只是在进行简单的信息传播,但是被传播的人呢?但是她醒着,就免不了那些话钻进耳朵里,好吧,一个别的班的男生,家里管得很严,平常挺温顺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嗯,总是去老师的办公室。夏秋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什么事情呢!

今天的确没有什么可值得浪费一个中午的话题,讨论声渐渐消失。从青春懵懂的土壤里迸发的萌芽总是比其他事情来得更有看头。就像什么春困秋乏之类的,人们喜欢将一些扰乱看似正常生活的因素归结到自然规律上,因为秋天到来了,所以身体自然就会显得疲乏,有了这样的铺垫,上课时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就显得合情合理了。虽然农耕生活的时代早已过去,但是一代代相传的,留在身体上的特性可不见得就那样轻松的消失掉了,怎么可能只有有关于睡眠的事情留下了呢?秋日甜蜜果实所散发的香气也正弥漫着,成熟的季节也有缓慢生长的植物,生命们总是不能共同成熟,毕竟生命和生命总是不同,但出于收益上的考量,这样的规律总是让耕种的人伤透脑筋。

关于夏秋住校而让夏母感到生活上的不适应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了,夏母终于接受了夏秋不是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也不是不需要自己,只是她要因为学习和学校的规定,一个周只能跟自己相处一天这个事实。她对不可更改的事实总是抱着绝对的理解和遵从。她给夏秋夹了一块肉,她觉得夏秋需要补补营养。爱被看得见的油脂裹挟着,滴入夏秋的闪躲不及的碗中。

“你快多吃一点。”夏母一边说着,一边还询问夏秋学校的伙食是不是没有家里的好。

“嗯,你也吃,不用给我夹了。”

“很久没吃苦瓜了。”夏父扒拉了一口菜,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还不是因为你们都不愿意吃,所以就不做了呗。”对苦涩汁液侵扰口腔的控诉终于被厨师听进去了,只不过控诉的情绪也已经被冲淡了,变得无所谓,辛辛苦苦劳动的人还要被享受劳动成果的人提要求,吃饭和做饭的人都含着一股委屈。夏父又开始询问夏秋学习上的事情,有没有进步。对,他就是这么直接问的,有没有进步,他不喜欢夏秋说还没考试,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进步那样的回答,但是具体的问题他也问不上来,得夏秋开口之后他才能对那些陌生的知识有所了解。但是这个问题就像是一个陷阱,因为问的人根本不是想听夏秋具体的进步,只是想确定这个家里面还有他需要批评的地方,那是一种被需要,反正夏秋大部分时候都会因为这种学校之外的考试而跟父亲展开一场水火不容的讨论,这正中人下怀,就跟夹到夏秋碗里的那块肉一样。

“对了,我能从衣柜里拿个收纳盒去学校装衣服用吗?”夏秋帮母亲洗完碗之后从厨房里出来,开始擦桌子。母亲刚刚叠完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父亲则躺在沙发上。

“可以呀。”夏母对这种生疏感到纳闷。

晚上的时候夏秋想要半敞着窗帘睡觉,但是关灯之后母亲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里出来,嗔怪着,走到窗边把透光的薄纱和遮光的窗帘都拉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母亲嘟囔着要注意隐私之类的话回了房间。自从一条马路之隔的那片平房被拔地而起的新楼所代替,晚上流进房间里的便不再是月光而是灯光。城市里的天空基本上看不到什么星星,就算是天气再好的时候,那零星的一颗两颗也都被城市的夜景给融化掉了。夏秋在听到从墙那头传来的呼噜声和均匀的呼吸声时才又把窗帘拉开一小点缝隙,将自己的头从那缝隙中探到玻璃前。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路灯亮着,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上有几个人在耍酒疯。她重新躺回床上,床尾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光,房间里的一切都没变化,只是模糊的物体又重新有了边缘。

晚上没有什么云,城郊的山上视野很好,能看到一点若隐若现的星点,只是有一点冷。粉色的头发在黑夜中难以辨认,躁动不安的手戳弄了一下身边人的脖子,本就在并不柔软的草地上经受刺挠的皮肤有些许敏感,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不知名物体碰到的人吓得连忙从地上弹起来,因捉弄成功而哄笑的声音在空旷无人的小山坡上回荡着,坐在地上的人也起身,他们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下追闹。

“你们两个小心脚下的路!”芙清忧心的叮嘱着。来看星星的主意本就是她先提出来的,她可不想因为自己而让身边的人出现什么意外,尤其是这种说走就走的冲动还沾染了酒精的气味——他们脚边上还横着两三罐啤酒,是他们坐下来之后粉色头发的女生才从背包里拿出来的,她还偷偷地,煞有介事地跟芙清说别告诉某个冤大头。

“我去看看他们两个。”哲学家撂下这句话便去照看那两个越跑越远的幼稚鬼了。自从上次他精心调配的糖水事件之后大家就都那么叫他,虽然被这么称呼的时候他总是会让大家下次换个别的叫,或者还跟以前一样叫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们只当那是谦虚。剩下芙清和吉他手两个人还坐在那里。旁边人还没离开的时候芙清倒没觉得冷,现在挡风的人都跑走了,她搓了搓手,又将外套裹紧了一些。吉他手戴了一顶鸭舌帽,穿了一件防风的大衣,大衣的领口微微敞开,或许是因为热,他甚至还将袖子网上撸了一下。他比芙清高不少,坐在地上,比芙清能高出来一个头。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城市夜景,男生突然问芙清一些有的没的的话,以后会去哪里,然后就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起自己过往的经历了,那些他作为背包客在城市里穿梭的往事。他毕业之后就在这样生活了,偶尔会去到其他国家,但是在一个地方不会呆很久,他会打一些零工,比如在酒吧驻唱。芙清听着,,把手揣到袖子里,又缩紧身体。

躲在远处石块后面的三个人焦急的要把周围的空气点燃似的。或者准确来说只有一个人在焦急着。

“我还以为能有个拥抱什么的呢,不是,最起码衣服披一下吧,人家姑娘都冷的哆嗦了。”粉色头发女生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只是她不能真的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眼见着心里的期待落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两个人的背影是那样的般配,平常看向对方的眼睛里不是也挺有光的吗?要不是她听不见二人的对话,她还真想给这两个木瓜传授一下经验。她刚想跟身后的两个人说些什么,但是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嘴巴闭上了,兴许是想起自己的恋爱经验也不是多么光彩。她有点心虚似的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观察着的堂哥。她很少这样叫,也很少在心里将他摆在这样的地位,不过也多亏了他的一事无成,有他给自己殿后,自己在家里的日子还能稍微好过一点。

“我觉得他俩没戏。”

“或许,芙清只是喜欢他的人生而不是喜欢他这个人呢?”哲学家蹲在旁边。

“什么意思?”酒吧老板也蹲坐下来,往哲学家那边靠了一下,他往上推了推眼镜,就像在大学里上课似的,哲学家在此刻倒是真的像是一个哲学家了。

“就是,她只是想要过那种生活而已,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如今有这样一个生活模板在面前,肯定会有所心动,但是那肯定不是什么爱情。”

“哦,你这么说的话......啧,是有这么点意思哦,不愧是哲学家。”酒吧老板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为了表示自己是赞同的,他还郑重其事的竖起大拇指。

“不是,这跟哲学倒是也没什么关系......”哲学家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还记得芙清最开始听到那种人生时的眼神,在聚光灯下所谓的暧昧氛围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跟自己幻想中的人生重叠时的兴奋罢了。他可不喜欢乱点鸳鸯谱,更不会出让二人单独相处这样的主意。那颗粉色的头还在守着,她望眼欲穿的表情跟前两天在电影院里看爱情片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样看来,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渴望完美爱情的人罢了。

“行了,你就别再这儿瞎分析了,我看他们往咱这儿看了,再不回去该露馅了,快点儿,起来,你屁股粘在地上了啊?”她听不下去了,把身旁的人硬拉起来,可怜的酒吧老板总是被谴责的那个。

或许是难得一见的星空在接下制造爱情氛围的订单后跑错了地点,阴差阳错地为某些看起来丝毫不可能发生情感的人之间创造了彼此了解的机会。学校的围栏可没那么自由,想要回家的人就是编造借口也要从老师那里拿到合法出入校园的请假条的行为尚且能够让人理解,而不想回家的人想要留在学校里不回家这件事情落到别人口中就变得耐人寻味。仲莲是晚上回宿舍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周末留在学校里的不止自己一个人,隔壁床铺的女生据说是因为父母出差,自己一个人回家没意思才留在学校里的。

“一个人在家还不好。”仲莲不太能够理解,她说着便走到门口打开天花板上的灯。桌上的小台灯光线太弱了,她要打游戏。为了避免跟宿舍管理员起冲突,平常这个时间点她只能蒙在被窝里。她倒不是怕那些多管闲事的关系户——学校里这样清闲的活都是习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但是这无形之间就助长了一些虚张声势仗势欺人的风气,就是有一些人得到一点权力之后就会将其淋漓尽致的施展,虽然她打游戏本来就违反规定,但是周末,没有人值班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反正都是一个人,在家在学校也没什么区别了。”那女孩靠在椅子上,低着头,头上扎着松垮的侧麻花辫,用自己纤细的手指转着发尾。

“那能一样吗,家里面的床可比这舒服多了,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弟在家,我不想回去,容易产生冲突,你知道的,家庭和谐什么的,最重要了。”仲莲说到某些词的时候特意提高了声调。父母都巴不得她能在学校里留着,他们甚至还想特意跟老师申请,为了住宿的事情,不过没想到仲莲答应的很痛快。他们没工夫管她,只要给够钱他们就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经过初中三年的折磨,他们都需要放过彼此一段时间,更何况仲莲长大了,以前那种强硬的态度已经不能够起效了。

旁边的女孩没说话。仲莲歪头看了看,平日里开朗乐观的面孔似是陷入了某种悲伤,碎发遮挡着什么,那侧麻花辫好像本来不是侧的,是为了掩盖什么而被迫揽到一边去的,她好像感受到了某种病魔正在缠绕着女孩,那个因为自己缺少生活常识而不遗余力帮助自己的女孩一定是被一种叫做懂事的雾气给缠上了,浓郁着,伤口在眼眶处,一种名为委屈的衍生病症,病灶淤积的浓水从伤口里渗出来,流出来,嚎啕奔涌出来。那种泪水是那么熟悉,仲莲放下手里的冰冷机器,犹豫了一下,慢慢拖开凳子,走向那把自己困在原地的悲伤,她轻轻地抱住颤抖的抽搐的身体,那身体小小的,被她轻而易举地环住,女孩的头埋在她肚子的位置,哭泣的声音并没有因此减小,反而更大了,声音好像洪水,冲撞着她的耳膜,但是她却不觉得烦躁。女孩也抱住她。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头抬起来,仲莲问她为什么哭,女孩看着仲莲眼角没抹去的泪痕,房间是静默的,她们都不快乐,只是不想说。她们坐到封闭的阳台上,看着窗外遥远的,纯粹的夜色,微微敞开的窗将一些冷风吹进来,可是她们却不觉得冷,好像两颗彼此依偎的心产生的热量足以维持室内的温热。

夏秋确信自己是近视了。

她没少旁敲侧击地在父母面前提起近视这个话题,但是,作为和精神疾病一样严重的,从小就存在于家庭意识当中的病症,母亲绝对不允许夏秋说这样晦气的话。

“不要近视。”说得好像夏秋能够控制似的。而那种疑惑也终于在跟父亲针对失败月考的争吵中爆发了,夏秋再次违反哭泣条例,面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她坚定地说是模糊的视线造成的成绩退步。她的确看黑板上的什么都模糊。因为她说自己近视,母亲气得出门,让丈夫带着无理取闹的女儿去配眼镜。

“你带她去算了,非要说自己近视近视,让她抬起头学习,别趴那么低,头都要贴桌子上了,不听不听,现在好了,非要当瞎子,人家眼睛不好的都巴不得眼睛能变好,你好好的一双眼睛非要自己搞坏了。”说着母亲便摔门走了。

夏秋在排队等着测眼睛的度数,父亲不情不愿地在后面等着她,不停地,就像是在念紧箍咒一般说着近视可能只是夏秋的幻觉或者是眼睛疲劳之类的问题。他也否认近视的说法,近视就像是一个恶魔,他说要看看夏秋是不是真的近视,还是无理取闹似的撒谎。夏秋排队的时候心里很慌张,她甚至也开始怀疑起来自己是否只是想为自己的糟糕成绩找个借口,她害怕自己没有近视,又害怕自己真的近视了,轮到她时,她带着一种忐忑的心态坐到那个检测仪的对面。

“散光,三百度。”

“不是真的近视吧,是假性的吧?她早晨起来眼睛还没回过神。”夏父当着检测人员的面这样说,夏秋在旁边只觉得尴尬,只能怪自己生物成绩从来没有让父亲操过心,早在初中时就存在于生物书上的晶状体图片,父亲也从来没有看过。没人相信夏秋在家里的那番解释和叙述,夏秋说什么都只是辩解,而不愿意倾听的人现在只能在外面展示自己的无知了。

“没有那种说法,”检测人员带着一点轻蔑的笑声说着,在纸上写下一些基本信息,然后撕下来递给夏秋,“早发现早矫正,你都来配眼镜了怎么还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就是近视了呀!”

夏秋唯唯诺诺的跟在父亲身后去挑镜片。她根本没听那些关于镜片成分,树脂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介绍,她就像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满脸愧疚的站在一边。父亲问夏秋有什么想法,夏秋默不作声的态度最后只收获了父亲‘没有主见’的评价,夏秋口袋空空,她不敢提要求,她已经让父母白白花钱了,还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呢?父亲最后还是选了在可选范围内质量最好的那个,他让夏秋自己挑个镜框,夏秋看来看去,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