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2 / 2)牢笼一首页

“什么度数?严不严重?”夏母从外面回来,就着急的去看夏秋的眼睛,好像夏秋不是近视了,而是失明了。

“现在高兴了吧。你们这个年纪吧,就喜欢跟风。”夏秋的行为最终还是被定性了,是一种跟风。夏母在心里是这样跟自己解释的,她最了解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无非就是看别人有,怕自己不合群罢了。夏母的气看样子是已经消了,但她又转身去客厅里,跟丈夫商量起来什么,房子,他们的语气十分严肃,夏母没说两句就又走来把夏秋房间的门关上了。

人们通常会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曾经过的某段日子在广阔的世界里并不唯一,类似的处境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进行着,甚至这期间还有更严重的过程。人们喜欢表演,那简直是人的天性,只是大家都在表演着,又能互相看穿对方拙劣的演技,他们以为不说,就能够相安无事的生活下去,直到世界这个大剧院将他们无情的开除。人们总是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才发现自己永远无法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活着。

模糊的视线,清晰的视线。夏秋没忍住把玩着那副镜框,她对世界在眼中变来变去的样子感到好奇,她坐在窗边,看看窗外的校园,再回头看看窗内的教室。不过她没察觉到自己的那份幼稚,可能是平常伪装的太好了,大家只觉得她肯定是学习压力太大才会适当地作出一些傻傻的举动来。课间的躁动很快就被上课铃声给镇压了,老师照常先环顾一圈,发现班里没有缺人,才开始在粉笔盒里挑粉笔,准备板书,那种用到一半的,笔头已经被磨尖的最好用,若是拿一根新的,总是容易写着写着断掉。好吧,没有那种,老师只能抽了一支新的开始写,不出意外的话写到第......窗外有什么东西落下去,粉笔断了,落到地上,窗外传来尖叫的声音,所有人都朝窗边上看去,老师忙不迭的开始组织纪律。夏秋站起来又坐下,她把眼镜放到桌子上,操场的塑胶跑道本来就是红色的,对,她突然想要这个世界模糊一些,窗外有救护车的声音传来。

马路上的车都在为了拯救衰微的生命让开道路。麻千时接到电话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消息叮叮咚咚地打扰着她,一边是芙清的事情——她没仔细看,家里那位喜欢包揽孩子一切的长辈总是会处理,这一点她绝对放心,毕竟孩子的优秀表现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芙清的音乐造诣和演奏水平。另一边是她许久未联系的兄长,上次见面还是在庄重的节日里,他们在一起匆忙的吃了顿饭。她接起电话,刚听到出大事这三个字的时候她还以为是父亲又捅了什么篓子,毕竟家里面最不靠谱,最需要操心的人除了他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但是接完电话后她面色难得的凝重起来,边跟同事交代手头的事情后边在桌子上摸索着拿起车钥匙。她穿上外套跑去电梯口,焦急地摁着电梯摁扭,又看了看手表,时间的流逝让她感到焦急万分,红色的箭头亮着,上升着,终于,电梯门开了。

夏秋总是从母亲的嘴里知晓仲莲的近况。断断续续,反正情节并不连贯完整,一般都是突然发生的事情,然后被夏母拿来作为反面教材来教育她。故事总是经由传话的人过滤成歪七扭八的样子。夏母绘声绘色地在餐桌上描述着仲莲母亲在自己面前哭诉的画面。夏秋不知道张阿姨是否跟母亲一样,回到自己家里,进了自己家门之后也是这样一种状态,她也不知道母亲在别人面前会怎样评价她。她不想听,但是拦不住母亲的滔滔不绝,她无法理解那种所谓的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担忧:她发誓自己不会像仲莲那样找个女朋友让母亲丢脸。夏秋并不觉得仲莲给谁丢脸,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她不想要动不动就评论别人的生活。但是她必须表现出来这样的态度——跟母亲一致的态度,否则就是在跟其他人一起欺负母亲,这种经验她已经在父母的吵架中学习的够多了。脱离了关于仲莲话题之后母亲又问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之类的。夏秋严词拒绝那种无端的怀疑,她根本没心思喜欢任何人,但是她在戴眼镜这件事情上已经跟风了,就免不了母亲发出这样的疑问,或许压根跟眼镜也没什么关系。学校里出了那样的大事,所有人看起来却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是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了。那天之后,大家有几天都没去跑操,学校广播室只说是下雨才停操的,只能说这雨下得真是时候。塑胶跑道恢复了原来的平静,一些令人心生恐惧的痕迹被消灭的干干净净,只是大家会在意识到自己快踩到某块区域时不由自主的离远点。红色的塑胶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不理解和惋惜的语言替代那生命活了好一阵子。

“啧啧啧,才多大的孩子,你说父母该怎么办,养这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夏秋提起那个惨案的时候夏母既惋惜又不解,她叮嘱着夏秋可千万不能这样,又给夏秋夹菜。

“是因为什么事情?总不能一点原因都没有吧?”

“不知道,学校老师们都闭口不谈,可能是抑郁症什么的吧。”

“抑郁症啊?是不是那个什么,精神病?”

“算是吧。”

“你赶紧来吃饭,菜都凉了。”

“可惜呀,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么多年算是白干了。”夏父感叹着从沙发上起来,移步到餐桌旁边。

“你爸妈的房子,弄得怎么样了。”

“唔,”夏父往嘴里塞了好几口饭,缓慢而忙碌的咀嚼着,“快了,快了,别催,走着程序呢。”

“怎么能不着急,你还款日就没几天了,你想干什么......”

“咳咳,赶紧吃饭吧哎。”夏父给妻子使了个颜色,好在夏秋只是在专心吃饭,没听那些关于家庭财务紧张的事情,或者,她其实也在走神。她擅长走神,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也只是觉得自己刚才是在进行一些必要的思考,至于那种思考会影响到什么,暂时还没在生活中显现出来。

“喂,你想什么呢。”

“哦,没事。”

“你待会去超市买点零食吗?”

“不去了吧,我减肥。”夏秋实在是找不到除了减肥之外更为合适的理由来为自己饭卡里的余额作遮羞布了。生活的窘迫来自于不可言说的拮据。

“你都这样了还减肥。”

“我腿还是有点粗的。”

“哎你知道,就是那个,”室友转了转头,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后才压低了声音在夏秋耳边说,“我听说他是趁着午休的空档爬到那个钟楼上的,那个钟楼不是靠着高三楼吗,他从钟楼跳下去之后跌在高三楼楼顶,然后又爬到楼边上,又跳下去的。”室友说完像是起鸡皮疙瘩了一样颤抖了一下,仿佛那惊悚的画面就在眼前,将她吓了一跳。“那得多疼啊,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情,非得走极端。”

“那也不能这么说,万一他精神上就是很崩溃呢?就是被深深困扰无法解脱呢?”夏秋说的时候很小声。这种异于周围大部分人理解的话实在太小众,而且对这件事情的讨论本就无法放大声音。

“今天还没拿检查反馈表吧。”室友突然想起来这件事,她们正好走到宿舍大门口,便去宿管的值班室窗口询问。

“嗯?我们今天怎么被扣了两分?”夏秋从宿管那里拿过检查的单子。

“什么?我们的阳台地面有一根头发?这哪里有头发?我早晨可是一块砖一块砖擦的!”待走到楼梯口,确保值班室里的宿管听不到,室友才开始愤愤不平地痛斥,“二号桌柜子上的东西摆放不整齐?我请问呢?我一共就放了一个闹钟和一包纸巾,还有一点洗漱用品,我昨天也这么放的她昨天为什么不给我扣分,她......”夏秋耸耸肩,她已经习惯这种无奈,所有的一切都跟垃圾桶里面不允许有垃圾一样荒谬。或许这个要求被提出来的时候只是为了让大家勤扔垃圾,可是施行起来的时候确是连看到垃圾桶里不幸留有一片小小的纸屑也要狠狠地扣上一分。他们喜欢死板和权力,尽管那没什么用。

工人们正在从小巷子里往外搬东西,桌子,沙发,麦克风,一台架子鼓,仓库里的酒所剩无几,但是酒吧老板并没有太惊讶,只让哲学家把剩下那些都给工人们分一分,他自己则靠在墙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烟叼在嘴里后又想起来身上没有打火机,便叫住一个正在搬椅子的伙计借个火。

“你不喝吗?”哲学家递给他一个易拉罐。

“我戒酒了。”

“戒酒不戒烟?”

“你别管。”

“你怎么知道他有打火机?”哲学家将酒箱放在楼梯边上,他本来也想靠在墙上,但那墙有些扎人,一碰就往下掉墙皮,墙缝里还长着一点苔藓,它们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粘着一些黑灰色的土,还有点烟灰和半截烟头卡在里面。他纠结了一番决定还是站在原地。

“我看见了,在他屁股兜里。”

“哦,对了,他们今天可能晚上才来。”

“嗯,我知道,但是大概率不会来了。”

“那应该不至于,散伙饭还是要吃的吧?”酒吧老板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抽着闷烟。他本来可以让这些工人自己在这搬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不丢的也没什么所谓。那些沙发和桌椅在昏暗的空间里呆得太久了,他还以为那些家具都还挺新的呢,虽然当时他也是收的二手,但是至少买的时候还是挺新的,毕竟盘下这个小半地下室的地方也不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可是那些破烂的沙发角,沙发扶手,脏兮兮的,明一块暗一块的,垫子缝隙里塞着一点薯片和花生残渣,有的残渣已经变成了粉末,那几把斑斑锈迹的桌椅也是在有生之年再一次见到了日光,玻璃杯也都不再透亮,满身的划痕,甚至还有点磨砂的质感......这些都是岁月的证据,这么看,这些东西的确也有些年头了。

“我在这儿等着拆灯牌的人来就行,反正也没什么活了,你赶紧回去吧。”酒吧老板把烟摁灭在放在椅子上的烟灰缸里,打了个哈气,走到架子鼓旁边,这一堆东西里只有这台鼓能让他上点心。

“师傅,待会这个鼓你们抬的时候注意一点哈。”

“真不再想想了?”

“想什么,没什么好想的了,任性也任性了,本来就是想着混几年才跟家里不对付的,今时不同往日啦,什么梦想,什么自由的日子,都见鬼去吧!”他明明没喝酒,却像是醉了一样,“反正这片房子很快就要拆了,我们都该有自己的新生活啦,反正日子再怎么过也都差不多,家庭,家庭,烦死了,绕不开呀,绕不开。”他说着,把站在一旁听的糊里糊涂的哲学家拉近自己。

“你看见对面那个女人了没有?”

“站在单元楼门口的那个?”

“对。”

“她为什么盯着咱们这边看啊?”

“她之前来找过我好几次了,说她女儿拉琴,嫌弃我们太吵。”酒吧老板也开始盯着那股视线。

“那你确实是挺吵的,早就说了你那个架子鼓就不要敲了......哎呦,你怎么也开始拧耳朵了。”哲学家揉着自己被掐红的耳朵,在心里面感叹着这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的行为举止,粉色头发的女生今天不在,这里就没有能够镇得住他的人了。哲学家才发现身旁的这具肉体里也不过是一个幼稚的灵魂,那种强撑着他成熟和稳重的东西从来就不存在,但是今天之后,那种东西就要撑起他以后的生活了。酒吧老板转头想要下楼,走向他再也不会回来的青春,“喂,明明就是你自己敲的声音那么大,也不能怪别人找上门吧,人家小女孩学琴总比你,总比你不务正业的......”哲学家顿了一下,跟上他的步伐,后面的话也没再说了。“都一样呀,生活来来回回,都差不多,学什么,学什么都一样。”男人没醉,但又像是醉了。哲学家回头看着那箱放在楼梯口的啤酒箱,箱子里已经空了。

“呀,空空如也呀!”他听到屋子里面的人在发神经。

人生就像是将自己的东西在一个又一个箱子里拿进拿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获得着,遗失着,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其实什么都不曾真正的属于过自己。

芙清不想收拾行李。房间门关着,她坐在床上。准确的来说,她是被迫呆在房间里收拾的。她不想要再回忆起前段时间的激烈争吵,她很难过,难过母亲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她被冠以忘恩负义的头衔,被失望裹挟,那个巷口的秘密被发现了。她能清晰地记着穿过车水马龙和熙攘人群而燃烧到自己身上的熊熊烈火,那股火焰可以是任何的形态,它可以变成水,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浇透,可以是冰,让小心翼翼的自己滑倒,可以是土灰,让聚光灯下的优雅在谢幕的那一瞬间就变得落寞,也可以是自信的火苗,点燃她胸膛的炉火,也可以是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夺走那份骄傲。“没有我,就没有你的今天,你不能辜负我的付出。”这不是疑问句,这是肯定句,她没办法辩驳,她受到的褒奖难道还不够多吗?难道只是一点事实被摆在明面上,她就受不了了吗?她迟早要走,那架飞机一直在等着她,只是她反叛的行径加速了这一进程罢了。她的通讯被切断了,没人联系得上她,或许有人想要联系她吗?空空的箱子躺在地上,她必须要把那空格填满。

夏秋的爷爷奶奶搬家了。整个过程夏秋都没参与,就连夏母也被排除在外。她本来想说等着搬家的那一天自己也去帮帮忙,但是被父亲一口回绝,父亲让她对自己的学习上上心,这种事情还轮不到夏秋。夏秋也没再勉强,听父亲那口气好像自己去帮忙就会帮倒忙似的,或者是,那是一种对他能力的怀疑,他难道连这点小事情都办不好吗?但他确实也没办好,跟搬家公司约错了时间,自己刚把一些轻快的家具搬下五楼,掐着腰,抹着汗,却没见搬家的车,一看信息才发现最开始跟人家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他才心虚的收起手机,心里暗自庆幸刚才没有直接打电话过去质问。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夏母问他为什么回来那么早,他说没搬完。反正没人看见他在楼底下的懊恼,自尊心在能力不足却又想逞强的时候就是会失控,别人问起来,他还嫌别人管得多,“你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别人的事情少管,少管!”夏母不愿意了,说的好像自己不算是家里人一样,也是,他能背着自己拿房产证去贷款,在亏得一塌糊涂,瞒不住了才说出来这件让人心凉的事情的时候有把自己当成家里人吗?让他说也说不完全,非要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逼问才行,欠了多少,具体数额,怎么回事,那些细节他想瞒着,又能瞒到几时去呢?夏母一想到这儿就来气,她辛辛苦苦在家里做家务,偶尔还出去搞点小生意什么的,她最亲爱的丈夫就是这样欺瞒着她。在这时候‘烂泥扶不上墙’这样的话她倒是能重新说得顺了,她没儿子,却像教训儿子那样用不争气和窝囊之类的词‘教训’着眼前一言不发的中年男子,仿佛在她面前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十几岁还天天调皮捣蛋,到处闯祸的孩子。

男人对那些话不屑一顾,他冷笑着,像是看透了一切。当他挣钱的时候眼前的女人就甜言蜜语的,又是夸又是抱,等自己亏钱了,就什么也不是了,女人都是善变的,当一个男人不成功,就什么也不是啦,跟路边的乞丐有什么两样呢?她们倒是天天在家里闲的要命,怎么会知道自己运筹帷幄,在波动的市场上跟数字惊险厮杀着的时候是带着多大的压力!那是开玩笑的吗?家里面不都是靠着他挣钱吗?那吃的,喝的都是哪来的呢?生活的压力在他这里就是生存的压力,别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还要在脑子里思索呀,他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原始森林里,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被昼伏夜出的野兽给袭击了,他的全部家当将遭受威胁,谁能感受到呀!他真是有苦难言,他得时刻奔跑着,浑身上下没有一刻能得到停歇,因为他是男人,家里面的女人是绝对顶不住这样的压力的,他能怎么办呢?为什么不能有人理解他,难道失败了,就要永远被谴责吗?他们各执一词,就这样吵起来,反反复复,来来回回。

“喏,喝吧。”

“怎么又喝这个汤呀。”

“有得喝就不错了,哎,你是不知道你爸有多能耐......”

“你最近学习应该有进步吧,跟我说一下吧。”冷漠而严肃的男声打断那种叨扰。这渐渐成为了他们的一种生活程序:汇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种适合这个家庭氛围的生活方式。他们像上下级一样互相关心,但是批评和指出问题的环节不能缺少,母亲需要夏秋力挺自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那种娇气,颇有些挽留的意味。但是每当夏秋安慰她之后母亲又会重新回到丈夫的怀抱——不是真的怀抱,而是,对,阵营,母亲管这叫做生活的情趣,是爱的一种表现。只是,夏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相信这份虚假的爱,可是沉浸在自己伪装的幸福里的人却走不出来,他们极力的勉强,让拥有彼此的生活变成了一锅可有可无的汤,不好喝但是也没那么难喝,热了等凉,凉了再热,失去兴趣的味蕾和执着的汤勺,心照不宣的沉默让这锅汤在人生的餐桌上被端下来,又端上去。

“那你爸妈新搬的地方应该离医院挺近的吧?正好也方便你爸去检查什么的。”

“嗯。”

“要我说还是身体最重要,身体不好,干什么都白搭,是吧,夏秋,你多吃点,咱们楼上之前住的,你那个张阿姨啊,她这个身体真的是,要不说我们女人就应该少生气,她最近还住院了。”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住院了?”

“她生了他们家老二之后身体一直就不太好,这回肯定是又被孩子给气的呗。”夏母说着给夏秋舀了一勺汤。那是一碗排骨汤,碗里的汤水没有多少,排骨和玉米,还有山药却将那碗装得沉甸甸的,汤面上飘着油星还有葱花。“赶紧趁热喝,等下个星期我回你姥姥家可就没有这样可口的饭食可以吃了。”夏母在餐桌上也始终忙碌着,夹菜舀汤,询问叮嘱,就像她多年以来希望的那样,人总是会先于周围的人一步成为自己眼中的别人,希望自己付出的爱会环绕一圈之后回到自己手上。

病房很闷,倒不是说空气闷热,只是照顾病人的地方给人感觉会更压抑一些,身体上的病痛倒是有办法缓解,而心里的创伤却总难真正抚平,因为没人看见,所以视而不见,痛苦只能长时间的滞留,生活的一切都力不从心,就像胸口总是卡着一口气。病床上的人中午没怎么吃饭,刚做完手术的人是吃不动也嚼不动的,她不仅没有胃口,偶尔还会感觉到一阵阵胃绞痛。病房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旁边病床上的人今天早上的时候办理了出院手续。她感到有点口渴,但她手上还吊着水,水杯放在自己够不到的床头柜子上。没有人来陪床,她摁了护士铃,却没有人进来。大家都很忙碌。母亲上午来短暂地呆了一会以后便替自己回家里照顾孩子了。她有点绝望的靠在枕头上,她绝望的是这场病来的很错误而不是家人对她的冷漠,这比生病本身更令人感到无助,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母亲来看她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大一个人了都还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完全忽略了她之所以久病成疾,疾病爆发的原因。至于那原因,在她母亲眼里根本不算是什么原因。“你有孩子,有儿子,有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不要因为一些小小的,是吧,蛛丝马迹,就去怀疑,那样只会影响家庭的稳定。你不用着急反驳,也别觉得委屈,谁家不是这样呢?是吧,多少人还不如你呢,你妈我的眼光不会错的,你就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丈夫的事业运一直都还不错,但是她受不了那种颐指气使,用领导一样的语气在家里面跟自己说话,在孩子面前贬低自己。她转头看着窗外,窗的对面还是窗户,这么看,在医院跟在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家里的窗户外面也是窗户,是更高的窗户,是她不敢从落地窗往下张望的窗户,只不过在家里的时候没办法这么心安理得的躺着。她这样想着,门突然开了。

“我买了一点粥,还有果泥,虽然是小孩子吃的,但是我听说刚做完手术的话吃点稀的好消化,正好也能补充一点维生素。”仲莲把东西放在床头的台子上,又拿了一个纸杯倒了一点水递给病床上的人。

“你不用去学校吗?”

“今天周末。”

“哦。”

“你不是不吃山药吗?”仲莲看着桌子上的透明饭盒说道。

她们好像没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仲莲把椅子搬到床旁边坐下。她戴着一顶棒球帽,身上穿着一件拼色的夹克外套和一条浅色的牛仔裤,之前留的长发被她去理发店剪成了中短发,她打了几个耳洞,还有一个唇钉,她只是打了,但是平常不戴,所以没什么人知道那些洞的存在。病床上的人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熟悉的面孔下陌生的装扮,才忽然想起仲莲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是自己陪她挑的,她发现女孩长大了,长高了,刚才站着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她们像仇人,像邻居,像亲戚,却唯独不像母女。她问仲莲,问仲莲觉得自己这个母亲是不是特别不合格。

“没有。”女孩本来还算平稳的语气沾染了一些不耐烦。仲莲来之前犹豫了很久,她能接受冷漠,埋怨,痛骂,她甚至都做好了将东西放下就走的准备,但是面对这句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是一种忏悔吗?如果她说是呢?她觉得母亲在这个身份上并不合格,母亲会哭吗?她会因为之前对自己的漠视而感到歉疚吗?她会改变,会将爱分给自己一点吗?仲莲不敢做那种美梦,她不能怀有期望,那种东西比失望和绝望还要危险。可是母亲躺在床上,一脸虚弱,表情很疲惫,或许母亲已经尽力了呢?她知道父亲的脾气,母亲在家里的日子未必好过,她是父亲的孩子,流着父亲的血,至少父亲还愿意给自己花钱,可是......仲莲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伤害过的已经无法挽回,她看着病床上的人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时,很多东西就在心里一笔勾销了。

“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不知道,她父母给她办了转学,以后可能也不学画画了吧。”

“是因为......”

“不是,是她自己家里的事情,她父母本来就不和谐,也不赞成她画画。”

病床上的人眼眶开始泛红,有泪水从眼角滑落,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泪水,为了谁,为了过去,为了现在,还是因为伤口,兴许是呼叫铃并不灵敏,反应太慢,又或者是护士台里终于有人从忙碌中抽身,也有可能是点滴已经快打完,总之,一个护士插着兜从门口进来。

衣服,床单,被套,全部都被扔到洗衣机里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干净的衣物被放到太阳底下暴晒。自从夏母从老家回来之后,她的皮肤就痒的很,一抓就有红色的血点,晚上翻来覆去也睡不好觉——要知道夏母的睡眠质量可一直都不怎么好,再加上这样的折磨,不仅她自己睡不好,她身边的人也睡不好,白天家里充满了怨气。平常夏秋不在还好,但是一到周末,母亲就拉着夏秋,说起什么关于经济压力的事情来,说夏秋不在家,什么都不知道,夏父也不让自己说,但是她还是跟夏秋说了,说之前有段时间自己连夏秋在学校里的生活费都拿不出来的窘迫。夏秋劝母亲去医院看一下,母亲非要说肯定是什么东西没吃好,过敏了之类的,甚至还让老家的亲戚从山上接了一些山泉水给她寄了过来。

“去医院干什么,医院那些所谓的医生,”夏母不屑一顾的说着,“这水可是宝藏,水里面有很多矿物质,我小时候皮肤不好都是去泉里面洗一洗就好了的。”夏秋觉得那样的理由实在是荒谬,她觉得母亲肯定是被那些保健品的广告给洗脑了,但是她没空理会母亲的误解,因为事实就是,直到夏母把那瓶水当成药来涂抹且用光了之后皮肤上的毛病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加严重了,连一直维持事不关己态度的父亲也没缘由的染上了这种瘙痒之后,他们终于决定去医院看一看。

“我为什么胳膊这里这么痒啊?”夏秋在饭桌上也发出这样的疑问。母亲一改往常的散漫态度,反而着急忙慌的让丈夫去药箱里拿药。“赶紧抹上这个,这是医生开的药膏。”

“你们去医院了?医生有说是为什么吗?”

“嗯,小病,小病,就是,真菌感染。”母亲搪塞着,只是将夏秋的衣服都拿到厕所里,穿过的和没穿过的,还有床单,重新都换了,将换下来的衣物全都放到洗衣机里面去洗。

“到底是因为什么?”

“疥螨,就是真菌感染,抹几天药,记得抹完了别碰水。”父亲将那药的用途给她陈述着。这个极具传染力的皮肤病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在家里蔓延开来了,夏秋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早点去医院。

“有什么事情嘛,你看,我这儿都抹好了,都不养了,没事,你抹两天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去呢?非要弄的大家都传染上。”

“你是在责怪我吗?”

“不是。”

“那谁知道会传染上这个东西。”在夏母的印象里,那片村庄给她的威胁只有重男轻女的家庭和蛇,谁会知道这样微小到看不见的生物还能让人这样难受呢,她不知道,所以怪不上她。

“不是,那你......”

“哎呀,行了,别埋怨了,记得抹药就行了。”

“别!别坐我的床。”

“怎么了?”室友一脸纳闷的看着夏秋。

“没,没什么,我刚想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