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郎点头之后，铁镜公主说到做到，把令公的首级葬在云州东边五十里的凤凰台上。

这段时间，令公的音容面貌老是在四郎的眼前浮现。一向忠勇无敌的父亲就这么死了，四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却残酷地摆在他的面前。

四郎细细回想令公的过往，他忽然明白了，令公的死是一种必然。

令公是北汉的名将，宋朝皇帝为了招降于他，在金定河边建了恢宏的无侫府，盖了华美的天波楼，站在天波楼上，可以看见金定河碧波荡漾，游船画舫，尽收眼内，甚至可以听到琵琶歌舞之声。

可令公就是不降，北汉的皇帝已经投降了大宋，令公仍然不降。宋朝皇帝请北汉皇帝出面劝降，令公长叹一声：“上不能死忠汉主，下不能功荫汉民，实为天下所羞！”

于是令公降了大宋。大宋皇帝厚赏令公，并授令公为代州刺史。但在那些大宋开国大将的眼里，令公不过是一降将而已。

令公跟着那些开国的宋将，大大小小地和契丹人打了几仗。令公打仗的方式与那些宋将完全不同，那些宋将喜欢守在城池里，而令公是进击，进击，不停地进击。每次进击，令公都杀得番兵丢盔弃甲、死伤无数，那些番兵称令公为“杨无敌”，见了令公的旗号，心惊胆战，望风而逃。

令公让北兵忌怕，却让宋朝大将忌恨。令公不败的战绩，宋朝皇帝对他的厚待，让那些与辽人作战中败多胜少的开国宋将心里极不舒服。令公一个降将而已，风头怎么能盖过这些开国的将军？

宋朝皇帝的厚待，也只是想让令公替他卖命，宋朝皇帝只让令公当那些开国将军的副职，从来不让令公作为主将统领大军。

宋朝皇帝从心底里不信任武将，因为他们曾经也是武将，他们的天下是从前朝皇帝里抢骗过来的，所以他们永远提防着武将。宋朝皇帝不杀大臣，但是宋朝武将的结局，要么战死沙场，要么不堪受辱自杀，要么被贬他乡。开国大将的结局尚且如此，何况令公这个降将！

宋朝皇帝利用的是令公的无敌，但他真正需要的是杨家的无侫。所以令公每一次的胜利，意味着他与死亡更近了一步。

最后一次，他拼尽全力，他还是败了，他败的很彻底，他碰死在李陵碑下，他含愤离开了这个残酷无情的、战火纷飞的世界。

令公死时，他或许已经明了，他之死并不是死于辽人，他是死于宋人，或者说，他死于他自己。令公碰死在李陵碑下，他是忠烈之人，他永远不能理解、不能接受汉朝的降将李陵，虽然令公自己也曾经做过一次降将。

作为儿子，四郎理解令公，作为俘虏，四郎现在也理解了李陵。不管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都得给自己一个理由，每个人的理由不同，难言对错。错的是那些强于人的教育，强加于人的观念。有些观念明明是错的，如果每天向你灌输，久而久之，你可能就信了，如果向你灌输一千年，你连思考它是对是错的念头都不会有。

令公的首级，被耶律邪沙割了下来，用于震慑宋将，用来鼓舞辽兵。这个被号称“无敌”的人，被他们北人打败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无敌，如果有的话，那是他们辽人！

父亲令公死了，几个弟弟他们是生是死？处境如何？他们又在何方？

安葬了令公，四郎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现在要做的是等待，等待着履行自己的诺言。

铁镜公主来过一次，她见到他的时候，脸红了，红得像一朵云，那是少女的羞怯。铁镜公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怎么说话，与之前苦口婆心的劝说，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公主的眼睛里有着平静的快乐、幸福，偶尔泛起一丝忧虑。

四郎也不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是她的俘虏，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