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馨气鼓鼓说:“你口口声声说人家杂种,那你又是什么!”
三娘说:“你听你听!哎呦喂,我命咋这门苦哇啊哈哈……”
守义把水烟壶往桌子上一顿,喝道:“幺妹!越说越不像话!咋给你妈妈说话的,咹!”
七妹就扑哧扑哧出粗气,眼泪都要出来了。
三娘说:“都是拿给罗老二带坏的,也怪你们那个背时爹爹,从小我就说过,莫跟佃户的娃娃些裹在一堆耍,学不到好,嗨嗨,你猜你们爹咋个说,他说你管她的噢,那个娃娃长得也乖,她要跟他耍,就耍嘛,这门小的娃娃,耍一下怕啥子呢,我们幺妹那门歪,你还怕他给你裹起跑了嗦。你看哇你看哇,这不是就遭裹起跑啦!”
守馨说:“哪个裹哪个,你晓得?”
三娘愤怒道:“莫非你倒贴!”
守馨说:“你才倒贴!”
三娘就又嚎啕起来:“哎呀喂我上辈子造了好大一个孽啊咋生了这么个瘟殇。”
守义说:“哎呀你两个莫吵了要得不,脑壳都遭你们吵昏了!你们是来吵架的呢,还是来讨办法的?”
三娘倏忽就哑声了。
关于新思想,新风气,守义也有所耳闻,老二家的大少爷古玉成就在成都狮子山上新学堂,叫个啥子师范学堂,逢年过节回来,常听他摆些外头的事情,啥子北平、上海,啥子英吉利、法兰西、美利坚,现在这些龟儿子些,读些啥子书?你不说满嘴仁义道德,哪怕一口男盗女娼也好阿,全不说这些,一嘴的科学、自由、民主、民生、民权,祖宗的规矩,全不要了,这咋个得了!没想到幺妹也沾染着这些毛病了,唉!世风日下。
守义说:“我们不扯这些歪筋,只说,咋个整,幺妹,你原本已经是唐家的人了,只是尚未出阁,如今你又怀了别个的娃娃,还是个下等人家的种,那你说,你打算咋个办?”
守馨一只手一摆一摆地说:“首先,莫说下等人,上等人,世界上人人生来平等,不分等级……”
守义打断道:“那门当户对呢,也不要了?”又连忙摆手道:“嗦嗦嗦,莫扯歪筋,莫扯歪筋,你只说,下头,咋个办?”
守馨说:“咋个办?凉拌!好办得很,我要给罗家烈结婚,把娃娃生下来。”
三娘又要咧嘴嚎啕,被守义一挥手制止了,守义说:“那,我们古家,咋个办?别个唐家,又咋个办?我们还要脸不要脸啦!”
守馨说:“古家若嫌我丢脸,你们开除我就是了,我走!三哥,我晓得你从小喜欢我,我感谢你,但是,古家唐家的脸面重要,还是七妹的幸福重要,你想一想,你要当真喜欢我,你就莫要怪我……”话没说完,守馨就忍不住嘤嘤哭起来。三娘也嚎啕大哭。
唉!古守义脑壳痛,是真痛,不是遭这两娘母闹的。
“承古益丰堂”后院西厢房有堂屋和两间睡房,堂屋和睡房都宽宽绰绰,有女眷来做客时,酒席就常常摆在西厢房的堂屋里。后面还有一方天井,天井好大,简直就不是天井,是一方小花园,里头有鱼池、假山、盆景、廊桥,鱼池里养些金鱼跟锦鲤,人可依在廊桥上赏鱼。西厢房原本是用来招待西康省过来的药材商贾的,尽够三娘跟七妹子住的了。守义吩咐于富贵着人把房间重新布置一番,安排三娘跟七妹子从盛兴隆搬过来,临时住在西厢房,先不回白鹤林,在龙潭寺躲个清净,待事情商量出些眉目来,再说下一步。
事情眼看是拖不得了,唐、古两家约定的婚期说话就要到了,那唐家已经三番五次来催促,打问古老爷子仙逝后,古家是哪个在理事呢,要请古家理事的来唐家商议婚事。就适才老黄还从白鹤林过来传话,说唐家有书信跟帖子过来,请三太太去崇宁县唐府做客。守义吩咐老黄转去回话,就说三太太跟七奶奶去成都府走人户了,回来就把帖子呈上去。老二、老五也都着人来问话,说唐家在打问古家理事的人,他们也不晓得这件事情该哪个来打理,老爷在世时也没有安排下来,说具体交给哪个来主持,请三老太太和老三,看哪天,在哪里聚一聚,商量一下七妹的婚事。这些都不说,单说七妹的肚子,那肚子里的娃娃,那是一天一天在长大的啊。就这样,你拖能拖得了几时?必须马上拿话出来说的。
守义连新都县都不回了,就在龙潭寺住下,总要把七妹这件事情办扎实了,才脱得开身。
可是,七妹整出来的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办,才办得扎实呢?给七妹灌“泄春膏”,打胎,然后鼓到把七妹捆着一团硬塞进轿子送到唐家去?这倒是经常有人家这样做的。可七妹已经放了狠话出来啊,倘若这样,她要投河、上吊、跳井,当然,她说是说,事到临头也不一定当真那样做,可是,万一呢,万一七妹有个三长两短,二天我死了咋个敢去见爹爹?不打胎,绑七妹去唐家,横竖把人丢给唐家,任由着唐家人怎样处置去。那,七妹就惨了啊,这要是搁在前清,按族规处理,那是可以装进猪笼沉塘的啊,就算现在民国了,不兴沉塘了,那人家收拾你的办法也有的是啊,七妹能有好果子吃阿?那么,只有不嫁唐家了,退婚,毁约,任由七妹嫁给那个佃户家去,古家颜面尽失,老二老五会一声不吭吗?会不会把白鹤林收回古家,把她们母女赶出古家祠堂?这么绝情的事,他两个做得出来吗?不晓得哇。那么,这样子,由着七妹的性子来,七妹就幸福啦吗?悬!悬噢!古守义当然不曾读到过易卜生的《傀儡家庭》,也不晓得鲁迅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先生的结论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古守义凭借自己的经验与感觉,他晓得,七妹要的所谓幸福,她得不到的,哪里有这么撇脱的事情,她异想天开,早晚撞南墙。但七妹那犟牛脾气,你说得动她?就算是南墙,她硬要撞,你也把她拖不住。
想想,如果爹爹还在世,爹爹会咋个做呢?爹爹是那么疼爱这个幺妹子,爹爹会为了祖宗的规矩,为了古家的脸面,对他最爱的幺姑娘下狠手吗?
到底怎么办,守义一时却不得要领。愁死了都。
于富贵到后院来禀报,说江亲家那边上个月来往西康省打箭炉的马帮驮过来的两批货色,清单造好了,货物在右院库房头,请老爷盘点,此外,这边准备发运过去的货物也造了单子,一并请老爷过目。
守义从掌柜的手里接过一沓单子,拿在手上看,一张一张看完,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把单子放到茶几上,冲掌柜的扫扫手,说:“你先去嘛。”
又拿起单子看,那上面写着:虎骨壹佰壹拾贰斤肆两叁钱,熊掌捌拾捌斤陆两伍钱,虫草叁拾伍斤玖两柒钱,雄鹰爪甲柒拾柒斤捌两壹钱……
古守义眼睛倏忽一亮,他心头起了个意,这主意先还如同两块鹅卵石相互击打擦碰出来的一丝火花,他把这一丝火花牢牢地盯住,盯成为闪电一般的明亮:喊七妹子跟她那个罗家烈,去打箭炉!
远走高飞,去那个蓝天白云之上有苍鹰盘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