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怜荷顶,这里宽敞的一层,都属于东家黄若麟,内可俯瞰怜荷楼全貌,外能眺望远处山峰雄姿。
山峦被白雪覆盖,绵延起伏,与天边的灰蒙混沌融为一体,山怀内曹州城,街巷阒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而通明灯火,将怜荷楼内外分成两个世界,楼里如隔世仙境,歌吟乐舞,酒杯碰撞,声声交织,热闹非凡。
在摇曳的烛光中,周雨信轻拈墙上一幅诗意画作,言道:“你们楼既然取名叫怜荷,怎么酒客的赋诗里,咏的都是菊?”
他一向谨小慎微,害怕黄若麟突然对他痛下杀手,动作畏手畏脚,但见到妙笔,读书人本性又暴露无遗,端来另一盏烛火,读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眼前一亮,又端来一盏烛火,再细读两遍,惊叹道:“如此美妙鸿音,小生有幸拜读,妙哉!妙哉!”话毕,他手舞足蹈,从怀中抽出笔和纸开始临摹。
黄若麟欣然一笑,说道:“不愧是书呆子,一首破诗都能看出点什么。”
周雨信停笔,听得黄若麟似乎也懂赏诗,侃侃谈道:“自大唐开国,世人皆倾心牡丹,为牡丹赋的诗没有万首也有千首之多,而菊鲜有人问津,此诗却另辟蹊径,将它铸成‘黄金甲’,辞藻斐然,气势如虹,路边野花自有风骚,美不胜收。”
黄若麟啧啧两声,背手在后,说道:“老子看来,‘满城尽带黄金甲’很是一般,‘我花开后百花杀’方为诗魂所在,寒英初放,群芳皆惭,显其非凡之姿,逆大道而行,不妄自菲薄,也不妄造他人之势。”
周雨信停笔摇头,驳斥道:“小生所见不同,‘我花开后’四字太过平淡无奇,难负诗眼之托,而且‘百花杀’三字又未免过于暴戾,倘若换成‘百花残’倒是略好一些。”说完一会,摇头叹道:“百花残,百花残,却又比不上百花杀的意境。”
黄若麟笑道:“既然如此有雅兴,不妨再猜猜,此诗出自谁手?”
周雨信道:“像是将军所赋,文武双全将军世间罕有,威略火烈,胡马星分,莫不是招抚回纥使张仲武所题?”
黄若麟摇头说道:“量他张仲武想破头,也写不出此等佳作,这是你们所谓狗屁真龙先生笔端。”
周雨信对真龙先生敬佩之心更甚三分,拍手赞道:“小生曾有闻真龙先生武才举世无双,没想到他文采还有如此造诣!”
黄若麟冷哼一声,讥讽道:“纵然才情横溢,终不过是一介流落长安的落第书生。”
周雨信说道:“真龙先生诗词颇见功底,倘若他坚持不懈,凭此修为,不出五年必成一番事业。”
黄若麟继续道:“老子听说,长安的书奴一旦考出名堂,便要跑到平康坊里寻花问柳,何来谈事业?倒是你,刚才说死在此地毁你清誉,老子的怜荷楼,可比长安教司坊好得多,你们读书人有甚狗屁的清誉?”
周雨信将抄录好的佳作细心折起,轻轻放入怀中,肃然道:“我似人人,人人却又不是我。天下的读书人爱做何事,非小生所能置喙,阁下要一概而论,未免坐井观天,浊泥尚可出青莲,乱世犹存独醒者。”
黄若麟冷笑道:“既然如此,你最好小心一点,别死在这里,免得怜荷楼糟蹋了你。”说罢,转过头,不再理会周雨信,转向乐川戏谑道:“喂,小俊生,你说有话要问老子,怎么现在来了一句话也不说?”
乐川一直听楼下乐师弹唱,这才缓缓回道:“两位文儒辩经正在酣处,我实在插不上话,打断你们可不大妥。”
黄若麟呵呵微笑,双手轻拍,高声说道:“上茶!”
大门推开,徐徐走进四名茶博士,人手各捧一块茶盘,二人盘中摆着曹州有名的紫茶,外加一些锦食,而另两人茶盘由细布覆盖,不难看出,是满满一盘银两,四人将茶盘轻放到桌上后,退到门外。
黄若麟掀开细布,其中两个盘里各装有八十两白银,其背手说道:“素闻乐兄弟不善吃酒,今日尝尝我这顾渚紫笋茶,看合不合你心意。”
乐川看着杯中茶,说道:“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们是谁,黄楼主这又是何意?”
黄若麟说道:“你是我家客人,我若不认识,那是大大的不敬,请喝茶。”
周雨信忐忑地走到乐川身后,低语道:“乐前辈,小生觉得此处甚是可怖,实乃龙潭虎……”黄若麟目光如刀,令他生生将“穴”字咽回腹中。
黄若麟双手环抱于胸前,说道:“鬼祟书生,莫要在背后说老子坏话,有什么你大可给老子讲讲,这里有何龙潭虎穴?”
周雨信高声说道:“怜荷楼主明明是个女儿身,却偏爱男装,此等怪状,若非心理乖张,便是生理失常,往往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我们今日大难临头!当然要告诉前辈,让他做好防备。”
黄若麟头顶紫冠,身披白貂裘衣,脚踏细软白棉履,腰悬温润黄玉带,说话间,张嘴闭嘴都是市井里的粗鄙言语,俨然一副男子模样,然而其举止行为、仪容神态却又透露出一种男人不可能有的端庄。细眉如柳,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寻常人若是细看,定会看出一些端倪。
周雨信早已在黄若麟与裴恕对峙时心生疑惑,她当时盛怒之下,呼吸间竟散发着女子清香。现如今他和黄若麟争诗辨句,近距离的接触,更令他确定黄若麟的女儿身,周雨信一向心直口快,知道此事后直言不讳。
黄若麟芳年十五,到了该出嫁年纪,可不知为何,她根本不想成家,她喜欢男装示人,便是不想婚嫁的缘故。
一年前来家里做媒的人数不胜数,她不厌其烦,不但当场大闹,还将几位上门的媒婆刺伤,以至于再也无媒上门。
如今她阿兄牵头,为她找到了一外地豪绅。媒人的身份换成阿兄,再闹也不管用,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媒约在岁日之前,今日已是一月之初,再过几天,免得又有人敲锣打鼓上门求亲,她须得把事搅黄,在路上见乐川武功不错,遂将计就计。
她假扮男人,有意将婚媒之事托付二人,本拟有一番说辞,可事不遂愿,被周雨信点破,顿觉羞愧难当,恼羞成怒间,掣出案头的青锋剑,直指他腰际疾刺而来。
然而她出剑虽快,可缺乏力度,剑势绵如柳絮,周雨信巧妙腾挪,剑尖始终未能触及他衣袂。
周雨信大呼:“杀人啦杀人啦!小生还不曾见到真龙先生,报效国家,壮志未酬身先死。”
黄若麟也不再装着男人说话的腔调,脸上泛起一抹红霞,激动地骂道:“还提什么狗屁真龙!”
二人你追我赶,在阁楼内打闹得鸡犬不宁。
周雨信爬到大木桌下叫喊着:“你是见乐前辈长得俊俏,喜欢他,才把我们骗来这里!”
黄若麟听到这话,顿时停止追赶,脸上泛起红晕,侧目怒瞪周雨信。
安静片刻,他从桌底下站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说道:“看来小生说的不错。”
黄若麟已累得气喘吁吁,轻哼一声收剑入鞘,说道:“你这酸秀才,就会胡言乱语,管好你这张嘴,他日若是在江湖上乱说,看老子不杀了你。”说罢,将剑横到桌面,缓坐回炕。
周雨信走到桌前笑道:“依小生说,娘子这易容术,就别用了吧,走到街上,谁都看得出来你的女子模样,又何必多此一举。”
黄若麟低眸瞧了自己一眼,嗔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周雨信说道:“娘子天生魅骨,肌肤胜雪花容月貌,纵使天下男人借你三分阳刚之气,你都扮不出半分男子模样来。”
黄若麟听周雨信夸赞,顿时气消一大半,红扑扑的脸顿时变回粉嫩的模样。
黄若麟道:“好哇,你既然早知道我是女子,是拿老子寻开心来着。”
周雨信忙道:“小生从不玩弄女性,只是知无不言,娘子勿怪。”
这时乐川开口说道:“两位儒侠比试完文学,又比试武学,可比大戏好看得多。”
说着,楼下传来乐师的弹奏,一女音辗转唱着王维的送别三绝,第一首乃《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
黄若麟轻举杯盏,浅尝一口,徐徐道:“你们帮老子除了两个耳目,老子带你们来怜荷楼,以免遭受那几人报复,算是两清。酸秀才最好识相一点,若是再出言不逊,老子可就喊人了,纵使你二人武功再高,也敌不过百人双手。”
周雨信想起在来路上,黄若麟说的耳目,便是一同从马车上下来那两位家丁,笑道:“那两个不是你下人家丁?又何来耳目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