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柳从柳大娘到怀里退出来,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她看向柳大娘并不能聚焦的眼睛说道:“不用,我能行。”
柳大娘明白柳柳也是心疼她,便也不强求,只是握住她的手说:“那今天给你炖盅鸽吞燕补补。”
柳柳点点头:“好。您再去睡会儿吧,天都没亮呢。”
柳大娘没有说话,只是让柳柳躺下,又给她盖好被子:“我陪陪你,等你睡了,我就回屋。”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许久后,柳大娘听到柳柳绵长的呼吸才放下床帘掩好,轻手轻脚地离开。只是房门关闭的声音传来那刻,原本已经熟睡的柳柳又重新睁开眼。她掀开被子,掏出戴在脖子上的一颗白玉珠,只见那颗玉珠正发出莹莹蓝光。
柳柳下床开灯,灯光下,房间的布置变得清晰,无一处不透露出精致华丽。雕花西式大床、几樽古董花瓶、西洋钟、洋书桌、书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墙上的个人画像、青木门、满洲窗,对比彰显出独属于这个时代的中西文化碰撞。地上铺着的纹路精美、做工精细的手工地毯更是将房间主人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体现得淋漓尽致。但这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扇圆形双面绣屏风,半透明的白纱上玉兰绽放,金丝缝边的蝴蝶振翅,一如柳柳梦中所戴的发簪。屏风后的光线不明,宛如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柳柳绕道屏风后,原来后面只有一方带抽屉的案台,上面搁着一个用了许久的香插,看似极为普通。柳柳又拉开抽屉,抽屉当中有一个香盒,一个看不清封面的厚本子,和一根吊坠是银制右手模样项链。她拿出香盒中仅有的一支香点燃,手中香红点忽明忽暗,她轻轻吹一口气,顷刻间轻烟缭绕,玉珠的蓝光也随之消失。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只见香燃未见香变短。
此刻,一缕晨光从窗外偷偷溜进来。
天亮了,院中的样子也完全显露。连接前面柳记长生店小门进来便看到院子中央的那棵正在盛放的金桂树,约莫两丈高,风一吹,便有黄色小花掉落在下方的石桌石凳上。左边有一处是圈出来的鱼池,不大,但垒了假山在上头,里面有几条金鱼游来游去,尽显巧心。环院的三面都是各种用途的房间,右侧尽头是后门,皆被一条长廊串起,清幽雅静。
只是,偏偏有不省心的吵闹声传来:“柳老板!柳老板!我知道你人在里头!快开门!”
眼下正处清末民初,军阀割据的局面使整个中国处于政治文明都极度混乱的时代。尤其当袁世凯去世后,桂系军阀陆荣廷更是独占广州,全面掌控。大小战事频发,以致白事不断,广州光复北路更是靠“发死人财”而赫赫有名,大大小小的棺材铺子鳞次栉比,其中一家名为“柳记长生店”的棺材铺赚得盆满钵满。因为民间向来有“生在苏州,穿在杭州,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说法。其中柳州盛产质量上乘的棺木,柳记长生店不惜花高价从柳州进棺木,纵使棺木价格昂贵,依旧深受富人青睐,生意红火,同时柳记承接棺木生意重视顾客喜好,定制棺木更是不拘泥于传统,所以名气一传十十传百,越发响亮。而柳柳就是这柳记长生店的柳老板本人。
高亢的呼唤此起彼伏,砸门声更是越发急促无礼。柳柳自是听到了,可她并不受打扰,甚至还有心情去到衣柜前,从各式各样玲琅满目的衣裙中挑中一条月白色绣淡粉芙蓉花的旗袍换上,而后又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她慢悠悠盘好发,插上一根翠玉发簪,最后还喷上了时髦的花露水,确定仪容满意后才关灯,开门走出。
然而就在她门关上后,屏风后赫然出现一为晚清闺秀模样的女子,着宝蓝色氅衣,头戴梅花银簪,耳朵上是成套的梅花耳坠,胸前插着一把刀,干涸的血迹红得刺眼。她分明是想跟着柳柳走出去,却被袅袅升起的轻烟困在了方寸之间。女子望着门外,双眼含泪,好不可怜。
柳柳刚掀开帘子进了长生店就见到柳大娘也被吵醒了,还打算开门,柳柳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外面又是一声威胁:“你要是还想做生意就赶紧出来,不然我今天就拆了你柳记的招牌,叫你滚出光复北路!”
柳柳原本柔和的脸色瞬间染上厉色,只是柳大娘看不见,她只一心担心女儿一个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
柳大娘心急如焚:“这……”
柳柳按住她的手宽慰道:“上门找麻烦这种事又不是头一遭,交给我处理。您不是说做鸽吞燕吗,盯着那边就成。”
尽管有柳柳的安抚,可门外凶悍的男人还是让柳大娘不放心,柳柳干脆交底:“您就放心吧,柳记树大招风,有什么没见过的。这回我也让人给那边送了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您只管待在后面,任何情况都不要出来,我倒要看看谁敢拆柳记的招牌。”
不再管柳大娘如何想,柳柳直接将她推进后院便气定神闲地去了开门。
没想到这门刚一打开,一个粗鄙的男人就指挥另两个牛高马大的随从将一副棺材仍在了柳记的大堂中央。
柳柳扇开扬起的灰尘,面不改色地看向为首的男人,也认出他就是日前柳记新接的订单中,姓何那家的大少爷。柳柳稍稍抬眼看了下他,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心底嗤笑了一声。
柳柳装作懵懂询询问道:“原是何家大少光临鄙店。听说一周前老爷子下葬了,你们家大业大,子孙众多,不赶紧分家产,倒是有空来我这里扰人清梦。”
何家大少以为柳柳柔弱好欺,张嘴就说柳记店大欺客,棺材有问题,以致人才下葬几天就成了白骨。频频对着半开的棺材板大倒苦水,一副吃了亏的模样。柳柳一面听他夸大其词,一面快速看了眼棺材内,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
柳柳稍稍往棺材前走了一步,何家的人便心虚地挡上去,柳柳当下便更有数了些,微笑着开口:“说来这幅棺材好像还没结账。”
趁何家大少愣神的片刻,柳柳已经翻了订购单出来:“当初跟何家定下这笔买卖是因为何老爷子病危,于是便找上我定最好的楠木棺材,但家中几位少爷小姐却又都不愿先出这笔钱,我因着母亲心软,才将就着应下,同意这笔生意在你们分得家产后再结账。如今我一分钱没赚到,到先惹上麻烦了?”
柳柳将订购单轻飘飘放在柜台上,眉目间却显露威严,叫何家大少反倒回头从随从那儿找寻勇气。见随从眼神撺掇,再次扬着嗓子:“你只说这棺材是你柳记的不是?只要是,挂羊头卖狗肉,就够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以为柳柳还会狡辩,却不想人家立刻转了话锋:“你想要多少钱?”
何家大少以为自己得逞,搓搓手面露喜色道:“500大洋。不过若是柳老板能陪我喝个早茶,或许还能打个商量。”话音刚落他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拉柳柳的手,却不知哪里冲出来个小毛孩,力大如牛,将他顶翻在地。
冲过来的小孩叫平安,七八岁的模样,是柳记的帮工,正扬起下巴对着这个欺负老板的男人怒目而视。柳柳也不想多话,直接朝着平安下达命令:“平安,把棺材扔出去。”
平安脆声应下,随后就见他撸起袖子,露出瘦弱的双臂,却生生将一副几百斤的棺材轻而易举举过头顶,然后奋力扔到店外。
棺材在大街上摔得四分五裂,白骨七零八落滚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