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没有守卫,四方大敞,无人问津。辛盛继续前行,畅通无阻地踏过一路焦土,看见狍信的子民忙活着收拾尸体,边落着眼泪,边将它们用白布包裹。辛盛走着,一直到最里的祠堂。黄眼儿们同祖同源,彼此不生分,又非血统世袭延续,因此佛多霍各部王宫祠堂不像行代津和锦国一样供祖宗,只供历代首领的牌位。嬅姬说:“进去看看。”
辛盛踏过门槛,抬头环望狍信祠堂内部,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牌位尽数焚毁,骨灰坛子也被稀稀拉拉砸了满地,烧焦的气息直冲鼻腔。她不忍驻足,转身出门,嬅姬的声音响起:“向北走。”辛盛受到震撼,不知所措,便听从嬅姬吩咐,一头向北扎进林间,风声和鸟鸣为她引路。沿着层层叠叠的树木走下去,遥远处隐隐有哭声和炮仗声飘来,辛盛不自觉放慢步伐,嬅姬说:“向北走。”悚然风声自林木间奔啸,夹杂虫鸣与鸟啼,裹挟哭丧声而来,辛盛心底也随之生出些悲凉。嬅姬说:“向北走。”辛盛在蒙蒙雾气中走下去,潮湿的寒意渗入骨髓,待到反应过来时,泪水已不受控制地滑落脸庞。
嬅姬说:“佛多霍的黄眼儿们,哭吧。最爱你们的塔娜死去了。”
辛盛从人群边缘中挤到中间去,踮着脚往里看。在那片光秃秃的小土坡,他们正为清洗掉血污的尸体裹上桦树皮,用鹿筋线严密缝合。
辛盛第一次看见名为塔娜的物质。只需这一眼,冰冷的美丽便由瞬间化作永恒,深深刻在她脑海中。贫穷的狍信人无法为塔娜涂抹眼黛,便用鲜血为她上妆。塔娜几日前还活在辛盛的恶毒想象中,如今再见时,却已行向死的那边,将辛盛远远抛在生的这边。辛盛一时间茫然无措,仿佛置身于虚幻中,连脚下的泥土也有些不实了。
炮仗与焰火一发一发地上天,辛盛的心脏跟着一颤一颤地跳动。人们将油泼在桦树皮裹着的尸体上,带着哭腔唱响断断续续的神歌。嬅姬缓声献上祝福:“火带来温暖和光明,净化世间污秽。但愿这神圣力量借助林木树神,能将塔娜的灵魂渡往天界,再不受困于执念烦扰……”
嬅姬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坠入脑里,掀起涟漪。辛盛宛如身处幻梦之中,神情恍惚:“树神、灵魂、天界,真的存在吗?”
嬅姬问:“你希望它存在吗?”
辛盛说:“不知道,但看见大家难过,我心里也怪难过的。”
嬅姬问:“你第一次见人死吗?”
辛盛说:“死人没少见,葬礼却是头一回。”
嬅姬问:“害怕吗?”
辛盛说:“害怕啊,太害怕了。那桦皮里裹得明明是塔娜,我却仿佛看见自己的死。”
嬅姬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生是瞬间,死才是永恒。”
辛盛说:“只有你不死不灭,真令人羡慕。”
嬅姬说:“死与生相应。我虽不死,却也不生。而你此刻是生着的。”
白昼下的透明火焰升腾而起,悬在风中摇曳,好似女人的灵魂跳舞。狍信王轮廓模糊,如初春的雪水般消融为灰烬,生时的美丽在浓浓黑烟中流走了。佛多霍人一定要葬在林间,无论风葬或火葬,他们信奉天女,也要魂归于天。
狍信部日子贫瘠,家家户户凑点钱来买油,这才以至高无上的仪式送走塔娜。对其余遭遇屠杀的族人,人们只能将其层层包裹,挂满树杈,等待风干为尘埃。
“她遭遇了什么呢?”辛盛四处打听。
人们见她有一双黑眼,衣着首饰华丽,便知是宗主国的人。他们向她哭诉:“都是虎利王的妹妹虎利顺干的!”辛盛纳闷,问其缘由,却无人知晓。大家只说:“虎利部是佛多霍之首。强者欺凌弱者,哪里需要理由?”
虎利部的郡主前来作恶,却师出无名,实在莫名其妙。嬅姬说:“我们去虎利看看吧,那边儿兴许知道我身体的下落呢。”
见嬅姬处事淡然,辛盛惊愕道:“你不憎恨吗?不为你的朋友报仇吗?”
嬅姬说:“塔娜之死,顺应规律,自有其缘由。我没什么可憎恨,只是替她感到悲伤。”
辛盛心里觉着嬅姬虚伪冷血,十分不悦:“随便你吧,反正我又不认识塔娜。”
嬅姬继续说:“塔娜会唱歌,会跳舞,医术高明,还弹得一手好口弦。她宽厚仁慈,能说会道,无数次出面调解部落纠纷,使佛多霍免遭内乱。十年前锦国入侵的战争中,她亲自带领医疗兵上前线救死扶伤,鼓舞士气。人们应该记得她的大名至少一百年。”
辛盛听得不耐烦:“人都烧成灰了,你还在这儿说个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