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一个塑料盆递到母亲手里,母亲将盆垫在他身体下面,液体不断地从父亲的身体里流出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生殖器,母亲急忙用他的裤子遮挡住了。父亲脸色煞白,他用呆滞的眼神看着我们,就像一台破损的机器,随我们任意摆弄,做不出任何反应。当我将盆里的液体倒进厕所时,才发现全是殷红的血。这是从他病危住进医院到出院后第一次排泄,排出来的却是这些东西,我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母亲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房子里,我担心她伤心过度,走进去陪伴她!她看见我抹起泪来,“你爸爸这次迈不过这个坎了!”,她用手擦了擦眼泪。
父亲静静地看着围坐在床上和沙发上来看望他的人!八十高龄的周伯颤抖着双手抚摸着父亲失去知觉的右腿,他悲怆地说:“我们最后的一个把式!”。父亲偶尔在不经意间会望着窗外,完了重新将无神的眼神漂向我们。也许在等待他的哥哥,母亲小声地给我说。住在县城的大伯正在往回赶,我靠近父亲的耳边对他说,他点了点头。
不久,他的哥哥带着两个儿子走进了堂屋,他径直走到父亲身边的时候,父亲显得精神了很多,他一直没有说话,但是眼神告诉他的哥哥,他对他们一家的到来感到欣慰。
大伯的双手一直都在父亲失去知觉的右腿上轻轻地抚摸着,当他摸到爸爸右腿小腿上那块骇人的伤疤时,停止了抚摸,低头在那停留了良久。他们都没有说话。父亲累了,大哥把他抱在怀里,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为了不再惊扰他的休息,其他人都静静地坐着不说话。晚上,父亲的病情恶化,呼吸困难,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每次他清醒的时候,大家都跑过去看他,当他再度昏迷的时候,房子里鸦雀无声!
直到凌晨,父亲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一滴泪从他的眼角轻轻地滑落!“一切都结束了”。七十二岁的父亲离去了!房间里顿时陷入悲痛的泥沼!母亲和大伯先后被人搀扶着离开了房间。两位堂叔为父亲洗脸、剃胡子,他们要赶在身体变硬之前给他穿好衣服,之后父亲被放在正屋的木床上,随后我们全部跪在灵前焚纸举哀。村长担任主持,已经着手安排葬礼的一切工作。
我们请了当地最有名的法师,也是父亲生前的一位旧友,为他的亡灵超度。他穿着一身蓝布大褂,头戴方帽,一边击打法器,一边念经,他的同伴手持铃铛,为他伴奏,声声哀乐,充满了悲怆!将近黄昏时分,我和母亲再次帮父亲整理衣服。母亲就像父亲平时出门走亲戚一样,一丝不苟地给他扣扣子,父亲的脚有点肿了,新鞋子尝试了好久才穿上。一切都在平静中完成,没有喊叫,没有哭泣,只有母亲红肿的眼睛和时不时的苦笑。天气还没有完全暖和起来,庭院里的一棵李子树开花了,白色的小花开满了枝头。
当我一个人待在屋里时,我再次端详了一下父亲的遗容:他神态安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他已经不再是我的父亲了,这张脸,以后我也无法再看到了。母亲表现得很坚强,自始至终没有掉泪。她想的很周全,父亲生前喜欢看电视,唱秦腔,她专门嘱托哥哥,去县城采购了纸质的电视、花园、戏服,统统在灵前烧了(据说这些东西烧过后,阴间的父亲能收到),哥哥还买了很多的纸钱和香烟,我们希望父亲在另外一个世界衣食无忧!
葬礼持续了五天。父亲下葬的时候,按照乡俗,作为女儿不能参加出殡仪式,丈夫和两个哥哥穿着丧服参加了。我跑到村里最高的那座小山丘,目送抬着父亲木棺的身影在远处慢慢变成了黑点。父亲的墓地是新选的墓址,想到他一个人从此孤零零地葬在那里,我就心痛不已。
葬礼结束后,我们准备了回灵席。在等待饭菜的过程中,人们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们再次谈到了父亲。大伯说:“他这个病还是早点走了好!”,接着他身边有几个人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大家一致认为他死掉了更好。我一直弄不懂他们这些话的意思,不能理解他们的这种态度,可是一想到父亲右腿坏死,连续几天身体无法动弹的情形,他们没有说虚假的话,尽管我是如此舍不得父亲。
我和母亲整理了父亲的遗物。当我看到他最后一次来西安特意订制的那套深蓝色风衣,感觉一切就像在梦里。父亲活着的时候,秦腔和皮影占据了他人生四分之三的时间。他的皮影表演录过音,做成过磁带,可是当我想带走一盘磁带时,母亲翻箱倒柜,竟然连一盘磁带都没有找到。
父亲书柜里的书籍,大多数都已破损不堪,几本发黄的秦腔剧本脆弱地经不起触碰。他生前写过好几个剧本,我只找到了一本。有几本新书是他来西安旅游时购买的,新书的内容翻阅了一半,有些内容还用铅笔勾划过。书柜里有一张镶着金边的奖状,是他七十岁那年参加L县秦腔表演比赛,男扮女装饰演戏曲《杨家将》中“佘太君”一角的获奖证书。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可能对自己的生命早有预感,特意选择用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与他钟爱的秦腔表演进行了最后的告别。当时的我们毫无察觉,就如同他这次生病一周突然就走了一样。
我和丈夫离开前,母亲陪同我们一起去父亲的坟前跟他告别。返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号啕大哭,她一边哭着一边叫着父亲的名字。